效果很好。
他是怎么注意到星的呢?
首先,送她来的车挂着侯家所在城市的车牌。
其次,她来公社第二天,侯家的燕尾服管家来了,而且带了三个人,口头上是给公社添人手,实际上他们的重心完全放在新来的小女孩身上。
他观察了她四个月。
亲眼看到小女孩越过高高的院墙毫发无伤,看到她给别的小孩表演变戏法,万鸿洲猜测侯老头对她另有图谋。
他的猜测在升学宴当天得到验证。
再次重申,诸般起始就在那天。
现下回顾起来,那天出现太多太多巧合,另一方面,万鸿洲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之手排列组合,用他前半生吃的苦、遭受的不公铺就以后的成功之路。
那天,结束上午的课程,接受了培训中心走过场的谈话,万鸿洲租车赶往邀请函标注的地址。
下午两点,他到达小区地下车库,就在熄火的同时,对面停下一辆匹配小区的豪车。
万鸿洲放下了开车门的手。
他喜欢观察人,尤其是在较为私密的场所。
光头男下车时一面打着电话一面飞吻副驾的女性,他很快挂断电话,看了眼屏幕,手垂在身侧,接着,握紧手机凭空挥拳——他很愤怒。
绕过车头揽抱妻子时,隔着六米不到的距离,万鸿洲清楚看到光头男收去了负面情绪,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万鸿洲给苏家女儿发信息,告诉对方他到车库了。
抬头他发现光头男去而复返。独自一人。
光头男盯着手机看了有一分钟,方回拨电话。
他的话犹在万鸿洲耳边回荡。
“你上次怎么跟我发的誓?!”
“我帮不了你,我不管钱……”
“不可能!你嫂子最恨你来赌……妈?!”
“妈你别护着他,你把他惯坏了你知道吗?”
“妈你咋了?妈你别吓我啊妈!”
通话以光头男的“我想想办法”结束。
短短几句,足够万鸿洲拼凑来龙去脉:孝顺儿子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妹妹嗜赌(大概率是弟弟,之后万鸿洲了解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母亲宠溺幼子,只好由兄长想办法偿还债务,兄长虽然娶了有钱的妻子,但妻子并不会填小叔子赌博的无底洞——
简而言之,后续跑不了是一出烂俗家庭戏。
戏剧化的转折发生在半小时后。
好巧不巧,光头男是苏家安保负责人赵立斌,妻子常颖是苏佩文好友的女儿。万鸿洲真正的目标,侯家父子也在场,与赵立斌、常颖显是熟识。
万鸿洲看到硕大圆圈浮现在眼前,组成圆形的是锁链的环扣,拴死了一连串肥硕蚂蚱。
*
星进去了。
她是临阵脱逃还是向侦探传送情报?
或者,她想拯救谁?
苏佩文?陈溪?
没关系,不重要。
匿名投票她们都选了赵。
星是小偷。
一个……大脑受损导致记忆紊乱的小偷。
*
发现侯老头自导自演丢怀表同是巧合。
万鸿洲不习惯吃生食,宴会中段,为了避免多次往返过于难堪,他干脆留在洗手间。
百无聊赖间,他听到了隔壁挪动马桶水箱盖的声响,很轻。
起先他没多想,不久,他听到一声咳嗽。
是侯老头。
等侯老头离开,万鸿洲在水箱底部找到一只防水袋。
装在防水袋的怀表正式打开了万鸿洲的新篇章。
顺带一提,那天最令他失望的是,侯家父子和管家都没有认出他——后来万鸿洲大度地原谅了他们。毕竟,一寸照灰头土脸的乡村少年和当日体面的年轻老师,完全天差地别。
万鸿洲不禁想,侯老头如今到底知不知道他就是当年侯秉钧点名资助的励志少年。
无所谓。
重要的是,苏佩文碍于侯秉钧的面子,抽调保安全力寻找失物。与此同时,星从另一个入口进入苏家,搜刮了苏佩文不少藏品。
赃物就放在侯家车上,直到第二天由苏佩文目送离开那里。
后续发展顺理成章,万鸿洲在晚些时候暗示苏家女儿侯老头贼喊捉贼,苏家女儿把怀疑传给赵立斌。
赵立斌按下不表,隔周向侯秉钧借了一大笔钱,他什么说辞万鸿洲不得而知,但赵立斌自此在心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又或是他怎么也还不清这笔钱,于是日复一日自我催眠,把借款当做侯秉钧的封口费。
万鸿洲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走投无路的赌鬼家人既要遮丑,免不了病急乱投医,有谁比苏家女儿推荐的人选更可靠?
万鸿洲就这样接近了蚂蚱链条的外围。
真正接触蚂蚱链条,是他将怀表还给侯老头,并建议他最好演戏演到底,洗清自己的嫌疑。
侯老头固然昏聩,倒不至于刚愎,听从了万鸿洲的建议。
礼尚往来,万鸿洲索取的第一件礼物是星。
*
他抿了口杯中酒水,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手指惬意地敲起节拍。
驯化星的那几年,是万鸿洲记忆中称得上美妙的一段时光。
让她哭,让她笑,让她尖叫。
让她在黑暗中喘息、颤抖。
她是最顺手的工具,最听话的玩偶,最乖顺的宠物。
厌倦她,毁灭她。
即使在他眼里渐渐失去吸引力,星仍容易招惹其他人的注意。
得知有人在寻找“星”,万鸿洲拟定了新计划。
摧毁她,重塑她。
给自己制造一个甚至更多的敌人,让生活更有乐趣——这是万鸿洲放走星的初衷。
*
他一直在等收场。
一直等到今天。
万鸿洲一口喝光杯中剩余酒水,将酒杯放回餐桌。
赵立斌跟他不熟。
侯秉钧跟他更不熟。
苏佩文、谭晔瀚、常颖、席秀婉……都不了解万鸿洲,他们只认识对外的公众形象“帅鸿老师”。
但是他对他们很熟悉。
赵立斌的自卑,苏佩文的仁慈,谭晔瀚的清高,常颖的盲目,席秀婉的善良……
种种一切。
洞悉一个人,掌握一个人。
用老师的身份春风化雨熏陶心智未成熟的少儿的心灵有多简单?
易如反掌。
用朋友的身份滋养“朋友”内心的毒苗需要的也不过是耐心。
等毒苗长成参天大树,他就可以退居十八线,坐岸观火。
就是现在。
万鸿洲扶着后腰舒展背部,听常颖追问赵立斌到底什么时候借的钱,为什么借钱。
侯秉钧配以嚎啕。
没用的废物,一如既往。
但他还是维持着温和的外表扶起侯秉钧,抽出纸巾给他擦去油污,然后温声细语向常颖道:“赵老哥瞒着你肯定是他不想让你烦心,他有能力自行处理。”
赵立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直冲常颖点头。
侯秉钧怒吼:“放屁!都十年了!”
十年了——
万鸿洲不禁感慨时间匆匆如流水。
不过,他的流水是小溪潺潺,而常颖的显然是滔天洪流。
常颖抄起酒杯,乜了眼又顺手扣下,换拿酒瓶——常颖的故乡民风剽悍,抡酒瓶肯定比论酒杯有气势。
闪电恰在此时划破天幕,照亮一方暗室,望见桌上倒扣的酒杯,赵立斌大惊失色,猛地跃起将常颖扑在身下。
动作之激烈粗莽,带翻了拼合餐桌。
万鸿洲迈过脸,对着墙壁展露帅鸿老师标志性微笑。
几秒后,鉛彈飞速撞击桌板的声响取代雷鸣,成为此间令人心惊胆战的背景音。
赵立斌带了一队据说特种出身的队员,但这些人没有执行对外宣称勘察地下的任务,而是隐藏在丛林,伺机待发。
☆、满载(终)
“万鸿洲……”苏姐的喃喃自语夹在渐趋微弱的雨声中, 像是轻叹,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星琪在心里问, 侧过脸看她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遍布裂纹的窗户。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旦答案直观呈现, 人们马上醍醐灌顶:“老早说这货不太对”、“就觉得他挺吓人”、“还好跟他不熟”。
幸免于难以挽回的打击, 情感弹簧会在纷杂情绪中来回跳转:庆幸逃过一劫,愤慨遭遇背叛,马后炮的真知灼见, 捶胸顿足的悔不当初……不一而足。
但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好事,它代表人们暂时处于相对安全的环境, 有闲暇去思考应对方案之外的杂事。
星琪环视放了六盏充电台灯的厨房。
这地方绝不算小。
锁上门,除了仅容体型相对瘦削的女性侧身进出的窄窗, 没有其他入口。
换气扇多而小, 正常人类绝对钻不进来。
食物和水充足。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摄像头下方的水台,原本看起来稍显多余,动几个螺丝简单改装, 即可用来解决生理问题。
屏幕上看难免忽略细节, 置身其中,方才领会设计上的未雨绸缪。
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些出自谁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