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凉凉的,他略带僵硬地这么平躺着;反观风隐桥,衣衫齐整,神态自然,面对着这般的他并无特殊反应。
谢灵乔任由对方一根一根金针在自己身上落下,不知不觉闭起了眼。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他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是慢慢移的,金针便随着这视线刺进他皮肤里。
起初他并未感觉不适,直到刺到腹部的穴位,谢灵乔的手立刻紧紧握成拳,脸上汗珠迅速浸出,他紧蹙着眉头,沙哑出声:“嗯……”
疼。
他终于感觉到令自己也很难忍受的疼痛。这比寻常受伤可要剧烈得多。
风隐桥手中的针却仍继续往里刺,又慢慢进了半寸。
谢灵乔眼角浸出泪花,喉头充血感冲撞而来,他睁开眼,抬起一只手,抓住对方袖角,轻声呜咽:“先生,我疼……”
他一双眼已湿漉漉。小手柔软无骨,就这般扒拉着风隐桥的袖子,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他抓住的并非救命稻草,而是施加给他疼痛的人。
他泪眼婆娑,圆润的脚趾止不住地蜷缩着,原本白皙的皮肤都因疼痛而泛起一层浅浅的粉。
风隐桥施针的手,稍顿了顿,他眸子飞快地掠过一抹深色,但又似乎只是平静无波,他捻着这根针,注视着谢灵乔惨兮兮的小脸,道:“再叫一声先生。”
谢灵乔不知对方为何要他如此,但情理之中,不过是叫一声而已,他便红着眼睛,叫道:“先生。”
声音又软又哑得不成样子,浑似被坏人给欺负惨了。
风隐桥面上分明没甚表情,却似乎透出一丝不知是不是错觉的愉悦来。然他手中的针却又继续往里进,缓慢地,疼痛持续,更不要说有半分减少。
谢灵乔生平第一次承受到这般痛楚,额际汗水密布,他立刻呜咽着又叫了一声:“先生……疼!”
风隐桥这才住手,金针停在那里,暂且未再继续深入。
谢灵乔默默喘着气,平复呼吸,手指攥着被角。喘着喘着,他才缓过来。
而当他闭上眼时,感到自己汗湿的长发,被一只大手按着,缓缓抚摸,又将遮住锁骨的发丝拨开,拨至一边。
似在安抚一般。
然而接下来,施针所带来的痛楚却并未因此而减少,只是每次都结束得快得多,几乎只是一瞬间便已了。
待此次试针全部完成,谢灵乔浑身汗水淋漓,已然如同刚从水里被捞上来的人儿。他脸色泛白,好容易心里一松。
风隐桥将他先放在床榻这边晾着,离开榻边,走到桌旁,坐下看书。
烛火仍是明亮,坐着的风隐桥的剪影映在纱窗上,颇有几分戏文中所述的意境。
“先生……”谢灵乔无意识地咬了咬唇。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毕竟他就这般躺在这儿,身上还扎得跟刺猬似的。
“再等上一个时辰,之后沐浴一次即可。”风隐桥看着手中的书,说道。侧颜如玉。
也即是说,还要在此间一动也不能动地躺上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这风先生有鬼畜倾向。
然而追乔乔火葬场不知他怕不怕?
崆峒派后山,忘忧亭旁, 沈令在练剑。
他五日前刚回到崆峒山。谢灵乔留信说不要找他, 但沈令仍是找了整整一个月, 然而就如同大海捞针, 不知具体方位,又只有他一人, 一个月后也只好先搁置, 先行回到崆峒再派人继续寻找。
崆峒山崖壁峭立, 林木葱郁, 湖光野岚,相映成趣,被誉为“西镇奇观”。沈令成长之处主要是这里, 他一直很想将谢灵乔带回来,看看他的家, 看看他儿时居住的房间,也看看崆峒景色——他想谢灵乔一定会喜欢的。
但他没能料到, 谢灵乔连同他回来都未能做到。
他一个人回来。
练功, 成了他回到崆峒后夜以继日、几乎不眠不休所做的事, 他凭着一股气在后山练剑、修炼内功, 勤勉程度远超以往,眼下亦生了因睡眠不足所致的淡淡乌青。
他爹近日在闭关, 母亲在外祖家做客,尚未归来,其他师兄弟师姐妹都管不了他, 哪怕来劝他亦注定无果。今日他表兄林翰来看他,刚一踏入后山,便远远地瞧见他在练剑。
林翰不知他已一连数日连睡觉都几乎没有过,见他出招利落、身法飘动,被感染得跃跃欲试,当下一拔手中长剑,大叫一声:“表弟,接我一招!”
是要给沈令喂招,陪他练功。
沈令目不斜视,听得林翰这一句,一点头,反身接下他这一剑,手臂一曲,一招崆峒派的“飞雾结”已拦胸朝对方攻去。
林翰迎面而上。
林翰比沈令大四岁,原本武功是在沈令之上的,却未料到沈令今日如同发了狂般招招凶狠、不留余地,最后竟是险些一剑将林翰封喉。
当真是万般凶险。
沈令最后一刻堪堪回神,立即收回剑,愧疚地冲林翰一抱拳,哑声道:“对不住,表哥。”
林翰也是虚惊一场,背上冷汗涔涔,这一剑若是收不住,恐怕他当下便得横尸就里。他走上前去,拍了一把沈令的肩:“无碍。不过,你……近日可是遇上事了?”
他看沈令这状态不对,以前沈令可不会这般失控。
“没有。”沈令否认道,垂眸掩去眼底涌动的挣扎神色。
见他如此,林翰便不再问,想了想,又同沈令提起:“舅舅有意撮合你与白陀山庄那位二小姐,待问过你的意见,便将先定下这门亲事,过几年你俩年龄合适再商量成亲……”
“我不要这门亲事。”沈令猛地抬眸,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那位二小姐与你年龄相仿,貌美如花,于武学上亦颇有天分,又门当户对,表弟你不如见过人家一面再考虑……”
“不必考虑!”沈令一口回绝,顿了顿,“我已有心上人。”
“啊?心上人?哪家姑娘?”林翰大为惊异,他可从未在沈令口中听过什么姑娘的名字,而且沈令年纪尚小,突然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他难免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便忙追问。
自古男女结合方为正道,林翰是个从小到大都一点儿也未染上断袖之风的,脑子里第一反应自然是沈令有了喜欢的姑娘。
沈令不欲将谢灵乔扯出来多说什么,但被问到这个问题,脑海中难免再一次回忆起谢灵乔的一颦一笑,包括月夜初见、谢灵乔抱着他给他唱歌的模样、谢灵乔躺在草地上任他亲吻的样子……沈令一霎恍惚,胸口又是悸动又是发疼:
“很可爱……”顿了下,咬牙切齿道:“也很可恶。”
可是如今,谢灵乔人都不知去了哪里,茫茫人世间,连一个找的方向都没有。
沈令脑海中对方的模样却愈发清晰,这叫他如何忘掉。
他不会放弃寻找谢灵乔,更不要,同旁人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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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至盛春。
谢灵乔在风隐桥处住了约有十日,每隔三日的夜里他便得到风隐桥房里除尽衣衫,施针一次,而后泡药浴,不施针的日子则吃着对方开的药温养着,诸如雪莲、人参,这等名贵药材都不要钱似的给他吃,银月也会给他做各式药膳。
但每一次身体上的疼痛却也并非能轻易消除,第一次已经很是难挨,第二次和第三次却比第一次还要更剧烈,疼得谢灵乔胡乱抓着风隐桥的手一个劲地叫先生,两个人手上都是黏腻的汗水。
尤其是第三次,施完针后,谢灵乔蜷缩在榻上,一动不动,亦不言语,小脸惨白,就如已成木偶人,没了灵气似的——风隐桥将金针一个个快速拔下后,将谢灵乔抱在怀里,他坐在榻上,抱着他抱了有一刻钟,谢灵乔才恍然地、委屈地瞪了他一眼。
山谷里寂静,偏僻,最初那伙昆仑、华山等门派的弟子一连守了几日后丝毫不见风隐桥动摇,个个心中怒骂风隐桥见死不救愧为医者,但仍都赖着不肯走,可是伤势是愈发的恶化了。
这日,这山谷中终于有风隐桥的客人来,谢灵乔见风隐桥与客人去了书房谈话,心中的好奇犹如小猫爪在挠,想看看那客人长得什么模样、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只因在这谷中太过无聊,统共他与风隐桥两人,并一个丫鬟银月、四名护院,护院还死了一个,风隐桥又令他成日在房中养着,不许他出门,或与人多交谈……日子便愈发的乏味,不必施针的时候,只有睡觉、晒太阳或翻翻风隐桥的书。
谢灵乔在自己房里来回走动,两臂环胸,想着要不要去——不去吧,他又无聊;若是去吧,也不知风隐桥会不会骂他,虽然,他还未听过对方骂人。
谢灵乔挑起一边眉,终于决定还是去看看,小脸上难掩浅浅的兴奋神色,三步作两步地往外走,顺便带上了门。
他往书房方向而去。
书房在西北角,是整座庭院中最为僻静的角落, 从书房出去, 绕过一圈篱笆, 便是葱郁树林;若是起雾时, 打窗口朝外看,便似见着了青山辽远、云雾缭绕的仙境。
谢灵乔来过这里好几次, 很快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门口。他站在半掩的房门口, 身子由门挡着, 听着里头的谈话声, 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剑圣他老人家……”
谢灵乔听到风隐桥同他的朋友似乎在谈论剑圣的事。剑圣是天下第一,且还将要在武林后辈中择传人,这消息数月前传出, 轰动至今,风隐桥的友人提及此事倒并不令谢灵乔意外。
“进来。”
一道总是带了点漠然气息的声音悠悠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