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没太在意山音的反应,反倒是聚精会神地说道:“如果你们的谷神生气,不让你们吃饭,你们也没什么吗?”
这倒不是琥珀挑衅,而是她真的非常好奇,她本质上是一个迷信又痛恨迷信的人,她信任神的存在,又憎恨神对人类命运的摆布,从而渴望得知到其他部落对于神的认知。可惜这毕竟是原始,许多思想只是刚刚开始,她跟乌罗交谈久了,即便是七糠部落的巫在这里都未必能回答上所有问题,更何况只是少族长的山音。
“……”
山音抿着唇,显然是在隐忍着怒气。
“巫说,这些是我们自己做到的事。”琥珀又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石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的脸色变得冷淡起来,“我们的确做到了,你们是七糠部落,我们是日月部落,我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这并不是山音第一次跟琥珀谈不下去,然而的确是最憋屈的一次。
他大脑里乱糟糟的,心知肚明这样亵渎的言语被巫跟父亲听到会引发何等的怒火。
然而连日来的遭遇,又使得那个充满诱惑力与野心的声音静悄悄地在山音的心脏里呼唤起来。
日月部落的确做了许多事,我也做到了。
与谷神并无关系。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146章
当人能做到神所做的一切时, 神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山音仍在上课,这会儿没有什么农忙农闲的时刻,自从种植跟畜牧开始后,大家都有自己的活要干,要捡柴火拿木头,要给畜类做吃的等等。事情刚开始的时候还忙得有点乱糟糟的,后来房子一建起来, 巫跟首领的目光就转向了工作安排上,大家各司其职,还算有条不紊。
新的田地又开辟了不少, 每天都要有人去顾着, 拔草除虫浇水,尤其是大夏天的时候, 得紧着时间干农活——
土豆成熟得很快, 刚入秋就熟了一批,山音早上刚跟着其他男人去挖了回来, 他们把造房子挖出来的那几块空地都拿来试种, 收获非常喜人,几十个箩筐直接把部落的空地堆满了。这让琥珀又惊又喜, 惊是惊在没地方放,喜是喜在食物充足。
她觉得还得再修个房子——简而言之就是粮仓。
而乌罗今天就在讲有关种植跟储藏的事。
种田方面可能乌罗只是纸上谈兵, 可是说到粮仓, 大家基本上心里都有个底了, 这种东西无非就是防潮、通风, 地势一定要高,水位一定要低,四周干燥。通常情况下众人比较习惯储存的应当是利用热惰性的地窖,可地窖需要长时间的密封,这对日月部落这个百余人的小村子来讲其实没什么太大必要——一来是他们没那么多可存的东西,二来是地窖需要密封,粮仓就更接近单纯的囤积。
毫无责任心且正在恋爱关系里的乌罗老师对小孩子们很没耐心,上课上到一半才想起来还有数学作业这么一档子事,而他的课才刚简朴地讲到朴素的一节:“稻谷越多,越好,它们的种子种下去就会更好;就像兔子一样,健康的兔子生下来的小兔子也比较健康。”
这简直像是哄人的幼儿园课程了,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不光是在人类学上可以得到解读,包括动植物都是如此,狗尾巴草会变成稻谷,就是层层筛选后的结果,人们有意识地筛选更饱满的狗尾巴草种植,大量种植下去的种子就会往这方面发展。
这也就是所谓的驯化。
这种常识对乌罗当然是信口拈来,可对孩子们来讲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们有时候甚至会质疑知识本身。
其中有个刺头立刻举手要求发言:“老师!羽的爸爸乐那么强壮,为什么他那么瘦弱?”
“是啊,羽好瘦的。”
“乐很壮,羽不是。”
……
孩子们更喜欢叫乌罗老师,而不是巫,而大人则相反。
嗯?
乌罗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要不是这群小子不懂,他都怀疑这群小屁孩想搞校园暴力了,至于羽——羽没有被冒犯到,他也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正捧着脸看着乌罗,等待一个答案。
这就涉及基因学了。
于是乌罗随口胡诌道:“羽比较像妈妈。”
这导致了下课后一群倒霉孩子回家比较自己跟父母的长相,如果没有父,就参考妈妈来估计自己的差别。
人并不是那么固定的生物,植物当然也不是,驯化需要非常久的时间,动辄可能就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上下,毕竟许多谷种都是一年一收,乌罗特意跟孩子们讲这些知识,也是希望他们了解后自己慢慢发展,人力终有穷尽时,可子子孙孙无穷尽,勉强也算得上是一种愚公的精神。
“好了好了——”乌罗拍拍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他咳嗽了两声,目光掠过这群孩子的脸上,看着他们从吵吵嚷嚷变得安安静静,只睁着求知的眼睛看着老师,讨论可以,对课堂还是要有一定的敬畏之心,他满意地点点头,“之前给大家布置的数学作业已经好几天了,你们做完了吗?”
“做——好——了。”
大家拖长了音回答道,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乌罗指尖捏着的粉笔转了几圈,这是转笔的另一种演变,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众人,孩子们艳羡地凝视着乌罗转笔的姿态,觉得很是帅气潇洒,又没办法形容,不少人偷偷用小树枝学,可谁也没办法跟乌罗那样转得自然又漂亮。
而转笔变成转粉笔最大的威胁就是,乌罗得注意不要下意识把粉笔头往嘴里塞,免得被当成异食癖,或者中邪。
最麻烦的是给孩子们造成不良影响,这群小馋鬼几乎什么都敢往嘴里塞。
“那就小旺先来吧。”乌罗沉思片刻,大家的目光都盯在他灵活的手指上,顺着粉笔头飞来飞去的,他突然止住,大家的心神都跟着一收,目光炯炯有神地往讲桌上看。
其实作业很简单,无非是一到十的认知而已,只是缺乏固定的教育材料才显得缓慢,小孩子背九九乘法表简直易如反掌,问题是如何确定数字,这又是教育的另一大问题。乌罗督促着阎小旺往上走,小孩子的脸可疑地红了红,原始的孩子比现代的孩子要放得开,大概是没有什么太大的羞耻心,只是也显得更为笨拙。
阎小旺是阎的孩子,通常乌罗都会头一个点他,他每次都显得紧张,好像从没习惯过一样。
山音则放在最后,他是成年人,作业通常写得最好,很容易给其他孩子造成压力,至于他会不会被孩子造成压力,那就不关乌罗的事了。毕竟山音不是日月部落的人,能学多少是多少,没收学费都算是客气了,更别提心理压力了。
拿到粉笔头的阎小旺下意识看了看乌罗,对方目不斜视,倚靠在桌子边,那是一大块木板跟四根小棍子支撑起来的东西,稳固地支撑住了大人沉重的身体,几乎显得有种野兽戏耍般的游刃有余。
最后难为情的阎小旺在黑板上画上了草药,他最熟悉的东西就是药草了,
一是单叶,二是双叶,慢慢画下去后,到十时,阎小旺加了一条线,变成针叶。
这是他所熟悉的东西,不算很好,也谈不上太坏,乌罗略略点头,算是满意他的答复了,接着挨个点名,有人画了果子,有些画了蘑菇,这些没办法长在一起的,就只能凑堆,到最后连黑板都快画不下了。
还有投机取巧的,画十个果子,一到十,挨个数过来。
这虽然机敏,但极容易混淆,不过并无大错,乌罗笑着把他放过去了,而山音交上来的作业是稻谷变成稻穗。比这些孩子们思考更进一步的是山音将数字藏进了稻穗之中,他大致理解乌罗教课的内容,已经明白过来比十更多的数字,也愿意去展现自己的理解。
从一到一百从来都不是难点,难点在于如何归纳一套数字出来,乌罗所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讲就是生搬硬套输入,他小时候就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二三后面跟得是四,而不是四道横。
如果这群满头疑问的小兔崽子问起来,乌罗还真回答不出来,他不会对这群孩子说:“反正就是这样的。”
山音的稻穗很有创意,一根稻穗意味着十,两根就是二十,然而还不够系统,而且麻烦。
乌罗擦掉了黑板上最后一道作业,他一边讲着接下去的环节,一边思考着数字的推演,而山音则震撼于所获得的新知识。
挑选更优质的植物再培育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是七糠部落花了近百年累计总结,由巫一代代传承下去,才获得这样的经验。可在乌罗心里却一清二楚,他甚至说得更浅显,巫们总说,那是谷神显灵,是谷神的赐福,会赐福在某些稻谷上以示对首领跟巫的嘉奖。
乌罗仍在说:“是人让它们变成那样,植物跟人都一样,为了活下去,就会适应一些事。这一点我们之前的课上说过了,黑曲部落的人如同鸟儿一般轻盈,海蛇部落有水腺等等。”
孩子们没有见过外头的世界,大多都是听着乌罗诉说其他的部落来增加见闻,乌罗觉得一昧说常识很无聊,就会偶尔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