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好冷。
金银稚嫩的小脸冻的青白,眯了眯眼,将手踹在袖中,不停跺脚,一对水润的眸子眼巴巴遥望远方,嘴里嘟囔:“等阿姐回来,一定会给我做新衣裳的,还有香囊!阿姐手艺最好了。”
阿姐手巧,村里人也说阿姐绣工了得,不逊大绣坊里的绣娘,若不是出生不好,想来她阿姐定能嫁个好人家。
今日是她的生辰,想来阿姐一定会给她带好吃的!
这么想着,金银在原地又等了半晌。
许是太冷,平日又好动,不免有些闲不住,一会儿弄树枝,一会儿哼歌儿,玩得好不欢乐。
那是什么?
她视线落定,直勾勾看着不远出,在一道马车碾过的路痕旁,赫然躺着一鹅黄、椭圆之物。
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表皮的泥,看了许久也不知是何物,嗅了嗅,气味清香无比。
也不知是谁,将它啃了一口便扔了。
金银饥肠辘辘,再加已有半日未进食,见此物早已垂涎欲滴,也不管干不干净,只草草在水坑里抹洗了把,便送入嘴中。
一口咬下,吃起来清甜无比,口感格外爽脆,三四口就没了。
舔了舔嘴,金银意犹未尽。
“金家二妹,你姐出事了!”
正蹭手,村里一妇人跑来,边喊边道:“你快去瞧瞧吧!”
金银又不以为然,一撅嘴,大嚷道:“你又骗我!我阿姐好着呢!”
“骗你做什么?你快些随我来!”妇人见她声腔一噎,双眼通红,也不知如何解释,拉着她往村口大桂树。
大桂树下,竹架上盖着稻草席,从一头的狭缝中看见几缕湿漉的头发,一只死白的手无力搭在外头,手上布满烫痕,如葱细指扭曲折断,青中发紫。
放置不过半盏茶功夫,地上染湿了大片,此景直叫看的人发寒。
“金家媳妇,你快掀开认一认吧!”一名老者劝道。
“赔钱货哟!短命鬼啊!”
体型肥圆的金家娘子连哭带嚎,战抖掀开草席,看了一眼,“啊”的一声,活像见了鬼,吓得眼睛翻白。
两脚一蹬,竟昏倒过去了。
草席下,赫然躺着一具芳龄女子。
女子张着嘴,双目混浊圆瞪,肿大凸出欲要脱框,好看的面容面色青白诡异,极为恐怖;五指歪曲手掌反转至上,另一只手捏作一团,手腕绵软,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身体早已僵硬无比。
“呀!真是金玉这丫头!”
“咿!造孽哟!”
村民哗然,咋舌声起起伏伏,围观者无不惋惜。
金银杵在人群中,只觉得喉咙憋着一股气,寒气从外蔓延至心房,她眨了眨眼睛,心道:阿姐的模样好吓人。
“阿姐?”
金银蹲下身,虽有些怕,却一如既往拉着金玉的手贴在脸颊上。
她慌声唤道:“阿姐,你起来啊。”
昔日,金银总用这招哄金玉笑,只是这一次,再无反应。
发浑涣散的眸子望天,容颜依旧狰狞,冰冷的手蓦然滑落垂下,握紧嵌入肉中的手缓缓松开,手心中,是香囊。
染血,而又绣工绝伦。
“区区香囊,三小姐想要,给了不就是了?”几名家仆打扮的男子中,有人嗤笑一声。
“你们便是金家人?”家仆问道。
金父唯唯诺诺道:“是,正…正是。”
“金玉与王家签了七年契书,现在死了,你且说该如何?”家仆冷哼,拽住金家幼子,继续道:“管家说了,若拿不出二十两银子,就拿人来抵!”
“我哪里来二十两银子?”金父气噎,怒不可遏,痛骂道:“好个目无王法的王家,你们,你们这是仗势欺人!”
家仆们面面相觑,尔后哈哈大笑起来,“王法?我家老爷与县太爷乃是世交,你竟敢说王法?我看你倒是该吃王法!”
“可你们也不该抓我儿啊!”金父欲哭无泪。
“这可是我们金家的独苗呀,你们若抓他,可让我这妇道人家如何活?”金家娘子也不知何时醒了,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大声嚎啕:“放着丫头不抓,偏要人断子绝孙,你们好狠的心呐!”
金父见状也哀嚎道:“我老金家这可是几代单传啊!”
一个哭,一个闹。
金银不明所以,年纪小的她对此事的始末全然不解,脑中浑浑噩噩,一片混乱。
呆呆杵在一旁,看着阿姐被草席一卷,找了个石窟偏地,用厚厚的土一盖,石头一压,匆匆安葬了事。
从始至终,她一言不发。
金银不懂死意味着什么,更不懂人心,心底却明白再也见不到阿姐了。
在奶奶好哄下,爹的沉默中,她稀里糊涂吃了一碗杂米饭;倒是继母难得,说了些看似情意真切话,将阿姐的衣裳改做给她穿上,毕竟这东西死人也用不上。
之后就被送到了王府。
人常说,牲口养久了也是有些感情的。而于她,爹没有半分暖意与留恋,仅为了二十两银子,很干脆卖了她。
冬来,朔风凛冽。
定国北部的冬日寒冷异常,近来不远处山顶白茫茫一片,照以前村口老头的话:怕是有场大雪要来了。
金银面色苍白,捂着隐隐作痛的双膝,哈出一口白气,一抬头道:“小棠,回来啦?”
门口,披着棉衣的小丫头合上门,即便于这四面漏风的房子作用不大。
白棠匆匆脱下棉衣盖在金银身上,踹收着手,被刺骨潮寒的风吹得面色发青,牙齿打颤,哭丧脸着道:“我冷,太冷了!”
“吃东西就不冷了。”金银入秋府已有一个月,多少有些适应了,将披着身上的棉衣又递给白棠。
白棠家境不错,奈何爹娘死于雪灾,后被牙婆骗卖入王家。
她二人觉得对方境相同,可说得上同病相怜,又被安排到一处,金银十岁,白棠则小她几月,如此自然要照顾一下。
金银把怀里的馒头分给白棠,却听她哽咽道:“我想我爹娘了……”
一时缄默。
金银环顾周遭,窗纸破了几个孔,被风一吹“唰唰”作响。
接过硬邦邦的馒头,咬了一口,硬状粉末噎喉咙。
她吸了吸鼻子,不懂悲凉,更不知迷茫是何物,却眼眶酸溜溜的,想阿姐,也想家。
可若还有家,谁又不想回呢?
这二人年纪尚小,人世间的事故懂得不多,但想出王府谈何容易?这点她们很清楚。
金银如平日金玉待她一样,粲然一笑,哄道:“我大你一些,是姐。小棠放心,只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说罢匆匆吃完馒头,拍了拍衣裳,拿起一旁的扫帚。即便这瘦小身躯立于寒风中异常脆弱,但在白棠看来却格外高大。
“嗯!”
两只手拉握紧,二人心中皆是一阵暖流。
金银坚信,只要心存一丝念想,一丝温暖,饶是再苦的日子都将不足挂齿。
再说回王家,要说王家最得势的,莫过于正房的三小姐。
王老爷共有四子,老来得女对其极为纵容,兄弟对她宠爱有加,久而久之养成了蛮横的性子。
前几日,一名丫头被打伤,金银二人则顺其被划分到王三小姐身边做事。
至此,二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主。
“怎么从未见过你二人?”
那丫鬟极瘦,眼睛也小,长的其貌不扬倒很爱打扮。
“叫甚么?”
“叫,叫金银。”金银规规矩矩,把头垂很低。
“我叫白棠。”白棠颤声答。
丫鬟淡眉忽一皱,本就小的眼睛又眯了眯:“不好,又是白,又是棠花,净不是些好东西!”
“不好!不好!”丫鬟连连摆手,问身侧的丫头:你说该叫什么?”
“要不就叫她狗儿吧,姐姐你瞧她那眼珠子更小狗似的。”另一个丫鬟掩面嬉笑,看模样也不见得是个善茬。
“这个名字好!”丫鬟大笑,自顾拿起桌上一块酥饼。
酥饼金黄,葱花青绿,挪动之下,混杂着肉味的香气顿时四溢开来,闻着只直叫人流口水。
“去!”酥饼往地一扔,唤道:“狗儿,还不快去找?”
白棠委屈,小声道:“我……”
话音未落,一记巴掌落在脸上,丫头上前啐骂:“说你是就是,尽是些嘴贱的东西!还不快去?”
“又不是狗,凭什么捡?”
金银护住白棠,冷不防还了那丫鬟一巴掌,哼声道:“依我看,这嘴贱之人也该是你们!”
“你再说!”丫鬟气煞,又一巴掌向其挥去。
白棠眼珠一转,早已在爹娘棍下练就了“好”身手,她神采灵巧,一个侧身就躲过,小脸上横竖都是得意。
她吐了吐舌,笑道:“难怪……只有牲口才听不懂人话哩。”
丫鬟闻言面色气得涨红,望着她,似是想到什么,顿时神色轻蔑,怪声怪气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金玉那贱人的妹妹。哼!果真是一个德行,今天我倒要瞧瞧,是你牙尖嘴利,还是我厉害!”
话落,只听“哐当”一声,桌倒,连同冒着热气的酥饼连盘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