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疼痛好转,白棠松了口气,点上灯。
她掐指默等时辰,一如既往,她一向能准时将自家小姐领回来。
正透窗观天色,便见不远处,秋颜宁神色颓然行走在雪中。
白棠“咦”了一声,撑伞去迎,如常问道:“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秋颜宁不言。
未得答复,白棠也不再多问。
她联想方刚秋茹清的话,心下了然。想来小姐又是遭怠慢嘲讽了,否则哪会独身跑回来。
怕秋颜宁寒气入体,白棠连托兰心取些姜茶来,进屋摘下带雪绒斗取来暖炉,这才再问:“又是小少爷?”
摇头又点头。秋颜宁由始至终缄默不答,她无奈,只得任其独自发怔。
秋颜宁抽咽,拿出藏着袖中的小壶酒,那酒极烈,饮了一口便咳嗽不止。
白棠见状大惊,忙夺过酒壶,哄劝道:“小姐,喝酒伤身!”
“伤身?我怕什么……”
秋颜宁泪水难抑,语气嘲道:“呵”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白棠哑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屋内一时寂静,全然不似朝节气氛,异常冷清,宛若与世隔绝,唯有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鞭炮响在提醒二人。
她忽然灵机一动。斟酌用词,试探道:“小姐可知朝节集市灯会?”
“那是甚么?”秋颜宁轻拭眼泪,凝滞白玉的面颊泛起红晕。
她极少出府,平日不是请安便是待在闺房,自然对于外界之事了解甚少。
白棠狡黠一笑,娓娓道来:“几年前宵禁解除,便有了夜市灯会。而这灯会但凡孟兰节、花节、圆节、朝节时是最热闹。那可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整个夜市如白昼千灯;乐坊笙歌、戏班舞龙游演、花魁走道,百姓爱放灯许愿,这灯分升灯、河灯,形态各美不胜收。”
“真……这般有趣?”秋颜宁脑中浮想联翩,不禁被她的话勾起几丝兴趣。
“当真。”事实上,白棠也不曾亲眼见过。
她去年朝节,只在城外大树上,侧听欢笑,俯瞰看形式各异的升灯缓缓晃入上空。
“不如…我们出去看看?”秋颜宁醉笑道,表情跃跃欲试。
白棠又想了想,随即摆头道:“小姐啊,我们出不去。”
“这……”秋颜宁沉吟,后抬眼瞥她,咕哝道:“我娘曾经翻墙摘花,不如……”
我的亲小姐哟!白棠听罢,苦不堪言。平日她家小姐素来安分,怎么今日竟打起刁难人的鬼主意了。
秋家规矩极严,尤其是待诸位小姐,这半夜翻墙溜出去玩儿,那可是要大罚的,她家小姐虽不如二小姐倾国倾城,却也是颜丽,假使遇上歹人哪可如何是好。
作为贴身侍女,她自然不容秋颜宁一人去夜市。
这么想着,白棠正琢磨安排院里的侍女随从同往,便听秋颜宁道:“小棠,你随我去吧。”
白棠微愣,随即问道:“那侍卫?”
“会向诉奶奶告状……”秋颜宁秀眉微蹙。
“我知道了……”白棠应声,有气无力。
若是其他还好,可这翻墙——
定国南北差异大,北方的墙高,南方的墙矮。
秋府的墙矮,却也不好翻越。白棠面立着墙,心堵得慌,心下有十万个不愿,也不得不陪同秋颜宁。
不觉间,她冷汗津津,同样是墙与雪,令她宛若又置身当年那夜。
秋颜宁长的本就高挑,比白棠高了一大截,踩在假山上纵身一跃便踩在墙上,素白嫩葱细手伸向她,唤道:“小棠?”
“小姐,我……”这次白棠犹疑了。
她脚发软攀上假山,发颤抬起手,也不知为何那手格外无力疲软,竟使不上一点劲。
她怕,怕就在这时忽地冲出只恶狗,更怕秋颜宁松手,将她摔入深渊。
手发着颤,但未等她反应,那携着香风的柔荑却已抓住了她,温烫而又绵软细滑。
秋颜宁将白棠拉入身侧,猛然间,白棠只觉一阵温馨柔软令她有些窒息,从而头晕目眩、失去分辨。
“什么人!”
侍卫高道。
白棠意识如绷紧的弦,心如鼓擂,她下意识拉着秋颜宁,二人跃下墙狂奔入巷。
她们闭着眼,全当听不见、看不见,一路直奔,浑然不觉周遭变化。
当白棠倏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辉煌,果真明亮如白昼。
夹道人群中,手持高飞彩带者,击鼓鸣号者、弹吹笛者、歌舞者一一列作几排,歌声似海中浪潮阵阵,其声直震人心肺,穿云破霄。
明晃晃间,见那舞姬们头梳金轮飞天髻,华纹袒胸衣,七□□边褶皱裙,镂纹镶珠华璎珞,披帛如烟纱,姿容美,仪态足,个个赛女仙灵。
“外头原是这样的……”饶是见惯了皇家排场,秋颜宁挤在人群中,不禁怔在原地感慨万分。
视线再转,街旁小贩炫技弄巧,自卖自夸。什么杏仁豆腐、各样味糖人儿、水晶饺、茉莉糕、胡国的洋琵琶、央国的千里镜、酥花生糯米球儿、朝国的玉饰、面具、织金彩裙、沧国的千华簪、和玉子、切子,诸如此类,各色糕点玩意儿无不应有尽有。
河道上,花灯数不尽,灿烂争芒,繁若往生河中金莲华。船客坐轻绸曼纱花船儿,美酒斟上又再斟,好个醉生梦死。
秋颜宁买下两盏河灯,兴致勃勃道:“小棠,我们许个愿吧。”
受气氛感染,白棠难得露出真本性,点头笑道:“好啊。”
白棠合掌闭眼许愿。可她许什么?
家人安康?不,她已经没有家人了。许不愁吃穿?她现在确实已做到不愁吃穿了。更多银子?她又觉得攒的银子够多了,平日小姐又常赐她东西,她虽喜欢银子,却不贪。
想了想许久,她最终许了愿。
关于秋颜宁的……
“小棠你的家人呢?我见你……从未提起过。”秋颜宁许完愿,问道。
白棠对常人早已回答数遍,听罢只是如实回答道:“我娘死了,我爹弃了我。”
“……”秋颜宁闻言垂眸,再抬首便对她道:“你等我一会……,不必跟来”
“是,小姐。”白棠面上乖巧答应道,待秋颜宁一走,她便去了一家铺子买汤圆。
既然是朝节,那一定要吃汤圆。即便她不过是丫头,那也该做个贴心的丫头。
试想,堂堂将军小姐,朝节连汤圆都没吃便过了,岂不是太可悲?
“小棠?”
身后,秋颜宁寻了过来,“小棠……”
话未尽,白棠转身,手中端来一碗桂花汤圆笑着道:“小姐,朝节安康。朝节怎能不吃……”
她微愣,一时哑然,原来秋颜宁也端了汤圆。
秋颜宁莞尔一笑,点头道:“安康。”
“碰”
穹幕漆黑,烟火怦然间,若数万萤火汇集,瞬间绽出朵朵金花、银花,尔后又转瞬即逝。
透过那璀璨的光,白棠发愣,察觉秋颜宁美得惊人,只是她嘴角虽噙着笑,却已潸然流泪,泪痕满脸。
神去
随着城钟一响,朝节去,新年来。
唉,又发作了。
要说秋颜宁,最令人不满的就是哭!两天一小哭,三天一大哭;甚时一天哭上几回。
白棠心底虽埋怨,面上却道:“小姐,您今日都掉两回泪了。”
秋颜宁道:“小棠…我心疼。”
“心疼?”
白棠一惊,拉秋颜宁坐下详问道:“可是方才跑太快……”
“你陪我一会儿吧。”
秋颜宁轻拭泪,眼底映入一片繁华喧闹,叹道:“我从未像这样过,一时不知所措罢了。”
确实如此。
白棠暗暗点头。秋家待大小姐一向常不闻不问。
再加秋颜宁长期寡言,便养成了软弱又倔强的性子与懦怯的行举。
虽高高在上,其实是行举受限,心与一般少女一样。
“我知道许多人都在哄我……”
秋颜宁扭头看她,淡笑道:“我娘当年爬墙这花,我……虽做不到那般洒脱却很自在,想来她也是。”
白棠哑然,倒真有些同情秋颜宁了。
她虽不曾见过宁清,但对位夫人的风采却了解不少。
大小姐远没有夫人宁清的聪慧与胆识,空有才女之女的名号,在秋家不得宠也罢,在名门千金中处境怕也极难看。
白棠静静观雪,也不再与其搭话,也不愿秋颜宁多说。
“夫人、少爷!找到了!”有人喝道。
须臾间,脚步声临近。
“颜宁。”
清朗的男声肃然,白棠抬眼,见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负手而立。
他漆黑如墨的眼瞳深沉,昳丽的容颜与秋厌宁有八分像,气质实属上乘,周身透着独有的内敛,如宝剑藏锋。
坏了。
二人见状一惊,白棠咯噔一下,不由汗颜。
“宁儿!”
苏殷泪眼婆娑,上前搂着秋颜宁,忧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跑到这儿了!吓死为娘了。咦?怎么身子这么烫?”
白棠心乱,上前行礼道:“夫人、大少爷。”
苏殷美眸微冷,双眉微蹙,责备道:“你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女?我且问你,作为侍女你怎将小姐领到这种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