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虽什么都没有,但又好似什么都不缺。
凡人妄图想登上九霄天外,而天帝凌驾于九霄之上,这大殿要是待久了,恐怕自信心都要爆棚,只要踢走些云团,就能清清楚楚看到这大好的江山,同样能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将这六界踩在脚下。
到底不是说正事,天帝神情并不算凝重,不像是人间庙宇里的泥塑那般庄严肃穆,反倒显出几分平淡。天后就坐在他身旁,玉簪珠冠,穿着倒并不贵气,夫妻俩看起来都没什么烟火气,虽没穿那庄重的礼服,可气度都叫人难以忽略。
不过跟完全化形的霖雍不同,天后脸上有些许龙鳞,发间同样生着水晶般的龙角,她这等修为不至于化人形都不成功,只可能是自傲于自己的种族,因此不在乎显露出这点特征——甚至是有意显露出来的。
两团祥云化作椅子,正正当当凝聚在沧玉跟春歌身后,洞渊真君则弓着腰站在前面,两妖面面相觑,只好坐下。
洞渊真君与天帝又汇报了来时黑蛟的事,天帝不仅没有烟火气,好似连半点情绪都没有,他听闻黑蛟为那北海无数生灵复仇,是如何跟随玄解而去,又是如何兴风作浪,听得沧玉脸都红了,那天帝仍是无动于衷,只是应了一声,又赐了两妖一杯仙酿,待沧玉跟春歌喝完,才让洞渊真君带沧玉去见浮黎,春歌则留下还有要事商议。
要真说起跟天帝交谈,别说沧玉,春歌都不够格,天帝如此礼遇全是看在浮黎的脸面上,既然现在春歌也在,那他当然不会屈尊降贵跟沧玉详谈整件事。
全程走下来,沧玉打进天宫那一刻起就迷迷糊糊,直到跟着洞渊真君走出去老远,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那与他所有的印象里都应对不上的天帝,实打实是真真正正的天界之主,天地之间的主宰。
威吓感与违和感一道姗姗来迟,沧玉背后沁出了冷汗,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见的那位存在本是个实打实的生灵,然而天帝高高端坐于位子上,好似与整座大殿相融合,大道归一,他没有人气,是因为他身上的的确确消失了任何生灵应当有的活力与死气。
他就是这天地,而不是天地间的生灵之一。
洞渊真君走出老远后才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沧玉此刻很能理解他的感受,在这样的上司手底下干活,很容易得抑郁症吧。
“洞渊真君,我们去哪儿?”沧玉问道。
“去见这孩子的父亲。”洞渊真君侧过身来,指了指沧玉腰间悬挂的玉瓶,碎碎念叨起来,“黑蛟这憨货只当自己是为水族报仇天经地义,还不晓得自己是做了怎样的蠢事,这烛照幼崽一旦失控,到时候岂止是整片北海,恐怕苍生都要遭这场灾祸,因小失大,亏他修了这么多年。”
“现在倒好,累得我老道前后奔波忙碌。”
一仙一妖走出无数宝殿,这次洞渊真君倒比去见天帝的时候开心多了,他跟一路问候的天兵天将,仙女金童打过招呼,可见平日人缘确实不错,有看着新奇上前来询问沧玉的,他也开个玩笑打发了事,沧玉只管跟着他,手中抚摸装着玄解的玉瓶,踏过彩虹桥,走过红霓道,渡过三千银河流水,才走到了天穹尽头。
天穹尽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紫衣人站着,身后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的虚影。
那紫衣人转过身来托起手,沧玉忽然觉得腰间一紧,玉瓶竟自动脱落,飞到了对方手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随我来。”
紫衣人对着沧玉招了招手, 脚下聚起一朵祥云,那玉瓶就托在他手中,脸上看不出喜怒来。沧玉略有几分不知所措,不由得转头看了看洞渊真君, 那老道只是催促他快上云朵, 天狐心中悄悄叹了口气,只好踏上那绵绵软云。
要说方才的天帝是难以揣测,后怕于心;这紫衣人倒没那么可怖, 若非要说个清楚明白,他给人以明月之感, 不冷不淡, 盈盈柔柔。
沧玉看不出他的道行,心知肚明恐怕不会太差,起码是远胜自己的, 因为天狐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烛照这一脉在里都有够神秘,更不必提是身处其境之中了, 连凤凰九昭这等已算较为亲密的烛照之友都压根不知道烛照的幼崽到底长成个什么模样,可见这一族对自己的**大概是很在意的
沧玉偷偷看了几眼紫衣人, 暂且压下好奇心, 只问道:“玄解如何?”
紫衣人似乎有些讶异他会开口,不过对此并不关心,看起来就像是既然沧玉问了,那他便答一样。
“还需得他娘看过才知道。”
烛照之间原来也是喊爹娘的吗?沧玉觉得有些稀罕,可仔细想想, 不喊爹娘喊什么。
其实这想法倒不足为奇,毕竟“爹娘”实在过于接地气了,有些不符合烛照神秘的气质。
沧玉沉默片刻后又再开口问道:“他不会死的,对么?”
紫衣人轻笑了一声,他完全不为玄解担忧伤心,更不显半点难过,只是平平淡淡道:“不过一只水蛟与心魔罢了。”他言语之中并无任何骄矜之气,面上没露半点恶意,然而那傲气浑然天成,自信至极。
沧玉没有再说什么,他紧紧盯着那玉瓶之中跳跃的火焰,生怕对方就此停止消失,接下来的时光里他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这种感觉比最开始意识到自己成为了狐族的大长老更荒谬可笑,玄解忽然就从一个天赋绝佳的弃儿变成了烛照丢失的爱子,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来是这种感觉。
可是沧玉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只想知道玄解会不会有事。
路程顺着思绪一同远去,等沧玉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穿过禁制结界,抵达了极寒之地——四处都是冰封雪山,所在之地是漂浮于皲裂的冰原上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岛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能看见远处建起了一座高大宏伟的水晶宫,一眼竟望不到底,不知是以水还是以冰作为基础,平滑光亮,如同薄薄的玉石覆盖,飞檐冰瓦都似雕刻而出,形若琉璃,宫壁分作两层,灌满海水,不时有各色游鱼窜过,宛如墙壁上的画影。
这是个海底水世界?
沧玉愣了愣,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没有看错,这座琉璃宫的墙壁几乎都是夹层的,供以许多小型鱼群穿梭自如,他颇觉奇怪,不曾想到这淡漠的紫衣人竟还有这般情趣,直到大门自动打开,看见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宫殿才回过神来。
“我与妻子生性皆好静,原想着待孩子出壳之后,许会觉得枯燥乏味,我便施展法术将外头改造了一番。”约莫这紫衣人是会点什么读心术,亦或者是沧玉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了,他竟屈尊降贵,难得开口解说了起来,“不过想来如今二十年过去,他应该已不会需要这些东西来解闷了。”
玄解丢失的事分明与沧玉毫无瓜葛,真要说起来他也算是当年那只重明鸟搞事后的受害者之一,然而听到对方如今平静地提起这一切,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口下坠,仿佛凭空撕开了个无底深渊,不断陷下去,好似永远都不会有尽头,那荒谬可笑的虚无感几乎将他彻底吞噬。
“对于二位而言。”沧玉喃喃道,“那一定是非常难熬的二十年。”
紫衣人并没有对此回应什么,而沧玉同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自从他抵达天界之后就有几分恍惚,恍恍惚惚地去见了天帝天后,恍恍惚惚地与玄解的父母相见,跟他在渔阳的海边与玄解所说所想象的任何一种见面情况都不同,如此仓促、如此惶恐、甚至是如此的狼狈。
好不容易找到被偷走了二十多年的孩子,结果还没见面就惹上了这样的大麻烦,不得不帮忙解决,听起来就叫人头大。
沧玉不知道这对烛照夫妻心中怎么想,自己心中反倒生出无限惭愧来,分明与他并没有什么瓜葛的。
“阿青。”
紫衣人走入宫殿之中,内在空空荡荡,并无任何东西,倒是有两个蚌床,被打磨得十分光亮,而四面琉璃般的冰墙剔透无比,外光映照,能看到外头风景,只不过外头也是一片冰雪茫茫,没什么景色好看。
宫殿之中跳跃的一团火红烈焰之中忽然跃出个女身来,生得细腰长腿,个头极高,只见她与玄解有七八分相似,轮廓倒要柔和几分,然而眉目间强硬之色更胜玄解,两弯细长柳眉,目中不生半点波澜,唯有见到紫衣人时方才显得柔情似水起来,唇红齿白,似带着些许讥讽笑意。
烛照的衣物更显古老,看不出什么质地,连风格都尤为特别,穿在那女子身上颇有种别样风情,她将长发挽在肩头,微眯起一双美目打量了几眼沧玉,倒没说什么旁的话,很快又转回去,一心一意地看着紫衣人,问道:“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阿青。”紫衣人握住妻子的手,显然有几分意动,便转头看向了沧玉问道,“你可愿意随行?”
沧玉对他们夫妻俩这种完全不管客人死活的对话可谓是一头雾水,压根不明白是在说些什么东西,然而到底形势比人强,人家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实在是没办法拒绝,便微微笑道:“莫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