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修然。”春歌轻声唤他,她从来都这么唤自己的夫君,从认识那一刻起,到他们俩的洞房花烛,这略带生疏的称谓从未变过,而北修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他凝视着春歌,目光忍不住流露出哀求来。
“你答应过我的。”
春歌淡淡道:“我答应嫁给你,北修然,可并不意味着从此之后我就只是你的妻子了。他来找我帮忙,我已经答应了,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往日不也是这样吗?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直在一起的。”
“那怎么一样?你知道我在哪儿,我也知道你在哪儿,你知道我会回来……”
春歌低声道:“你担心我不回来了?”
“……”北修然颓然地点了点头,“当初我们成亲时,你不愿意离开那片山林,是我强求你入住宫中,此后我生怕你不开心,为你做了许多,可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仍然更喜欢那什么都没有的青山绿水,是我将你锁在了这王宫之中。”
春歌轻笑了一声,她躬身拾起一朵玉兰递给了北修然。这青羌的大王文武双全,不知道挥舞过多少沉重的兵刃,书写过几等断人生死的文章,然而他此刻捏着这朵玉兰花,小心翼翼别在春歌发间时,宛如在触碰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是你锁住了我。”春歌轻声道,“所以不管走多远,我都会回来的,放心。”
北修然没奈何,只能看着春歌平静地走出门去,没半点留恋,他看着对方缓缓行走直至身影消散于月光之中,彻彻底底地不见人影,而身后宫女终于恢复了常态,才慢慢跨出了一步。
身后的宫女惊慌失措,叽叽喳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丢了主人,却来了大王,一时间跪了一地,吵吵嚷嚷的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北修然从没有问过春歌到底是什么来历,大臣以为她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山野女子,宗族则以为她是妖精前来祸乱朝纲。春歌当然不是寻常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北修然从不发问,他怕问了自己就会受限于这个身份,受限于自己的地位,再也无法亲近春歌。
他曾经没有问,现在自然也不会问。
春歌与很多女子都不同,北修然意识得到,跟那些唯唯诺诺或者是读过些书的大家闺秀不同,她的确将一颗真心全然给予了北修然,可她仍是她,而不是青羌王的某个妃子,更不是北修然的妻子,这个身份不过是她无数身份之中的一个。
若不是在意北修然,她甚至都不会花心思去解释自己的行为。
北修然除了接受无可奈何,他确实是一国之主,可那又如何。
他没奈何。
洞渊真君在外头等得脚都快麻了,干脆驱散了云头,坐在宫墙上想自家那两个不省心的小子,师徒之间亲近的与父子也差不了多少了,这心中烦忧愁闷岂是一言两语说得清楚、道得明白的。这叫老道人不禁又想起了浮黎似笑非笑的脸来,分明是他家的孩子,分明是他家的事儿,偏生一点都不焦急,就连跟天帝提及时,都轻松得好似不过今早刚多了一片云。
其实临危受命之前,洞渊真君曾壮着胆子,借“大家都是父亲”这个想法悄悄问了句浮黎上神,是否要亲自去见见玄解,对方倒是搭理他了,只不过态度却远超出洞渊真君的预料。
这孩子丢了二十多年了,别说是见一面了,恐怕听到下落都要飞奔过去了,可浮黎上神只是瞧了他这老道一眼,轻笑道:“有什么必要呢。”
的确,他把那孩子带回天界,当然是烛照来接走这大麻烦,可是……可是到底是上神的孩子啊……
洞渊真君忍不住叹了口气,仙与人的差别不大,只在想得清楚明白与否,可是怎么上神的想法就差得这么令人匪夷所思呢?
“真君久等。”
沧玉的声音由远到近,微带笑意,可见他与那族长想必谈得很好。
得,正主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真君可介意稍等片刻。”
玉瓶悬挂在沧玉的腰间微微晃荡, 那异兽已化为原型,既不是任何一种飞禽, 更不是任何一种走兽, 只是一团黑漆漆的火焰,中心透着点沁红,稳定地上下浮动着。沧玉下意识伸手去握着玉瓶, 手心温凉, 宛如在抚摸一块上好的美玉, 然而他的心略有些下沉, 不知道玄解到底如何。
“当然不介意,这点时辰老道还等的。”洞渊真君乐呵呵地笑了笑,“只是老道不懂, 你我这是要等何人?”
只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功夫,春歌已经赶了上来,她远远站在云头, 长发披肩, 身姿秀丽优雅,用手一指, 便将自己的云朵与他们俩的拼凑在一起, 嬉笑出声道:“洞渊真君, 暌违多年,你还是如当年一般意气风发,当初一别,如今也有千百年了吧, 可还记得我春歌?”
“原来是春族长,老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方才竟未认出您来,该打该打。”洞渊真君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躬身对春歌行了一礼,心下突然一跳,暗叫不好,此事并没有严重到狐族两位大人物一道出场,不知道春歌跟沧玉葫芦里在卖什么关系,希望这一路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只要玉瓶里这位送到了浮黎上神手中,那就没什么大事了。
春歌盈盈还了一礼,笑道:“无妨,我来前有些小事要解决,叫真君久等了,说起来该是我的不是。”
叫真君久等……
洞渊真君瞥了眼身旁老神在在的沧玉,真正开始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面上半点都不显露,又你来我往与春歌说了些客套话,直到沧玉皱起眉头,显然是有几分不耐烦了,才讪讪住了口。
沧玉倒不是双标,他找春歌是有求于她,可是洞渊真君这番对话实打实的毫无意义,这种“官僚主义”大可等事情结束后再说,他虽心中隐忍不说,但这些年岁来与狐族跟玄解相处,性子变得直接许多,脸上难免流露出些许来。
春歌暗笑一声,跟洞渊真君一道止住了这些试探,他们俩是各怀鬼胎,然而沧玉一心只有玄解,因此皆都无言相对,只剩诡异的气氛在无限蔓延。
三人一道往青天直上,风云过耳,底下一片云海茫茫,远望明月朗朗,沧玉才忽然想起黑蛟的事,他见到北修然时本想提醒一二,可无奈忘了个精光,此刻想起,便尽数告诉了春歌,青羌国境边缘的海水少了一大半,这对妖精而言也许不是什么大事,可对百姓就完全不一样了。
春歌听了,并没什么大表示,倒是洞渊真君心中惊讶,伸手抚须,暗道:妖族向来跟人族互不来往,春歌这狐族族长居于王宫之中,听大长老所言,甚是关心民生,竟不是个淡漠的妖性,这厚德实在难寻,老道真是失了敬意,方才不应那般言语才是。
洞渊真君倒不是假惺惺,妖族与人族向来互不干涉,妖族不欺侮人族已是难得,更别谈黑蛟此番行为原本就与狐族无关——虽也算不上无关,但他们竟会为此事较真,就不得不叫洞渊真君心生敬意了。
春歌不明所以,只好回以假笑。
嗯,就是笑容渗人了点。
洞渊真君摸了摸自己的鸡皮疙瘩。
这一路驾云再无二话,天宫极大,因着洞渊真君过了天门,守门的几大天兵天将冷冰冰地瞧着他们,看起来如同机器人一般。洞渊真君好似谁都认识,挨个打过招呼,天兵天将颔首回应,脸上一丝丝笑容也无,木讷无情,春歌嗤笑一声,他们也不做声。
“千万年只做守门这一事,难怪呆成木头。”春歌传音给沧玉,脸上带笑,鬓角上的玉兰花还幽幽散着香气。
沧玉倒是没什么话可说,天宫宝殿颇多,云漫漫,雾气腾腾,红霞做桥彩虹弯道,天尽头流水潺潺,银河跨越长空,偶尔能见金龙飞过头顶,又见重明鸟奔忙。几位仙女端着琼浆玉露翩翩然走过,说不出的优美动人;更有金甲神人执枪佩剑四下巡逻,道不尽的杀气腾腾。
各大神仙自然不可能从早朝一口气等到如今,就为了等沧玉几人,更何况此事纵然紧急,可要真说起来到底是一件私事。公之于众等于要大大方方解决,天帝有求于烛照可不是什么建立权威的好话题,因此当沧玉与春歌进入大殿之中时,高高端坐着的只有天帝与天后。
洞渊真君先上前禀报:“微臣惶恐,幸不辱使命,青丘狐族族长春歌,青丘狐族大长老沧玉,还有烛照幼兽玄解皆已带到。”
这禀报说得好似他们是什么罪犯一样。
沧玉皱了皱眉,想到除了春歌外他们还真是罪犯,一时憋闷,竟有些无话可说。
春歌直接翻了个白眼,在心里腹诽起天界的老规矩来,八百年前来就是这么死板,没想到八百年后更加严重了起来。天帝的地位要与妖王相同,她一个狐族族长当然不够看,就拉了拉沧玉,一道行了礼,不至于臣服参拜,但也算得上十分恭敬了。
天帝的声音飘飘渺渺,远远好似听不分明,却又宛如近在耳旁,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声音略微有些发沉,这偌大的宝殿上,唯听见他余音渺渺:“看座。”
这大殿几乎就是无限祥云堆砌起来的一座宫殿,踢开祥云能见底下九霄彩凤飞翔、金乌呼啸、万千霓虹闪闪,无数紫气东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