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没给我机会,如往常一样,他总是先开口的那一个。他先开了口,对我说道:我认得这是仙家才有的物什。
这话也不算有错,为了赶紧能走,我便顺从他哼了一声:嗯,是。
我爸看我应了,复又开口,问我道:这样仙家东西,你帮张文笙上我这儿偷过几个,对不对?
偷的事情就不计较了,既然你身上有这东西,老子倒要问你,这物什你晓不晓得法门,会不会用?
第130章 小祥村的结局
六、
这个事儿我觉得我得理理。
我爸手上有十几个这种水晶球——他自己叫做“仙家东西”——其实这个叫做“时空定位器”。
这东西,别无他用,唯有向时间矩阵借法、起势穿越之时才用得着。
今天晚上,他突然拿出来一个,搁我面前,问我会不会用,真个惊我一跳。
张文笙跟我说过,这东西,穿越者把它看得比命还重,弄到最后,老头子你,谋财害命,弄了这许多在手,你居然,并不会用。
却还当他是神仙宝贝,非人力所为……
我爸坐在我面前,大马金刀,双手抱臂,当然不是虚心求教的态度,乃是一副等我诚实招供的意思。这种时候,我倒是很想一把按住他递过来的东西,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揣兜里,可又在心里晓得,不能这样办。
我向后倒去,背脊贴在椅背上,猛吸了一大口气,鼓足干劲,看着我爸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爸爸,这是穿越的东西,你咋认得的呢?
我爸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道:我年轻时,走投无路,准备剪径杀人。结果遇到仙人,非但没有杀我,还带我入仙山、进仙宫……但是神仙也有好有坏,这个戏里都有写,反正都差不多。最后,坏的神仙把我捆在椅子上,要杀我;好的神仙,又放了个掌心雷,把我送出来。我一睁眼,就遇到你妈妈了。
我听不下去了:……爸,你醉了,回房睡吧,把你的宝贝收收好。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隔着一张桌,我爸一手按住个定位器,一手伸过来扯我。我不想生事,赶紧把衣襟挪过去,送给他抓着。他勉强扯着我,与我鼻尖相对,用喷着浓烈酒气的嘴,向开合。
他说:你妈妈好像仙女儿,你知道么?我在仙山里遇到一个仙女儿,她跟你妈可像了,名字也真的一样。
他说的是……赵京娘。
难道他真就是那个曹钰!那个差点儿把宋太祖赵玄郎勒死在荒郊野外的泼皮!
我暗地里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的,我是醒的。
我问他:爸爸,坏神仙长得什么样?好神仙又是什么样?我也想知道。
我爸道:坏神仙你见过,好神仙你也见过。我要一说名字,你都认得……他们都是一伙的,你知道吗?他们都是从“川岳”来的。
我一个激灵:你果然知道穿越!
我爸爸把那个定位器拿起来,放在手心里,盘核桃那样滴溜溜地盘:你好好想想,你在我跟前,一个掌心雷把自己放没了,用的就是它。这东西,能把人送去“川岳”对不对?告诉你,老子也去过,我也是从“川岳”来的。
忽然之间我觉得他对“穿越”的理解可能有点不对,穿越是一种术法,它并不是一个地方。我爸很可能是把小祥村与光轮号都当成了“川岳”。只是我自己也说不清,不如不挑明。
我爸松开我,正襟危坐。
后来我又带兵去过小祥村,他说。
我说:啊?那是哪儿?
我其实晓得那是那里。
我爸说:其实是洞庭湖畔山里头一个古村,有一千多年,很闭塞。那不是仙山,也不是仙人的地盘,是古楚后人在那里躲避战乱。当年,仙人领路,我在那里见到过一个跟你妈妈同名的仙女……但那里不是“川岳”,也没有去“川岳”的路。
我的双手攥紧了椅子的扶手……嘴唇动了好几次,舌头才听了使唤,如此问出一句话来:……
后来呢?
我爸说:一千多年来,那个村子里的人笃信邪门歪道,杀路人献祭河神,以保家园平安。我派兵把全村的人头清点了,全部绑上石头沙袋,从悬崖上扔下去,送交给他们的河神了。
意思是——都死了?
我太紧张,人站起来,哐铛一下,连椅子都推远了。我尖叫道:他们苟安了一千年,你走过去就把人全村老少都杀了?
我爸说:有什么不对?他们年年都杀人,一千年杀了岂止一千个?我才杀几个人?
他理直气壮,正气昂然:斩草除根,人已处决,怕有漏网的,我承令将阖村以煤油铺地,点火灭之。总之,这个害人的鬼地方,已经没有了。
我从我爸书房出来的时候仍是有点恍惚。
可以说,纯粹只是被我这个爹的作为吓着了。他这是找不到“川岳”,只找到了小祥村。他要是找得到光轮号,只要没人拦得住他,他一样会烧了光轮号这个漂浮的仙宫,以绝后患。
他可真就是神挡杀神。
他都告诉我了,凌叔叔,就是坏神仙,他既然找上了我们,他就还会再来找我们。
他对我说的是:文笙也从“川岳”来,我怕他也是仙家子弟。他来帮咱们,就是好人,若感觉信不过了,我当然得送他花生米吃吃。士越啊,爸爸都是为了护好你呀……你要听爸爸的话。
我简直没话说了,我说你神仙都杀你不怕吗?
我爸反问我道:他要是真神仙,我杀得死吗?他还可以活的呀!
哇,他这主意打得,完全无懈可击啊!我真正彻底,是无话可说。
我这份恍惚,一直持续到擦身洗脚上床睡觉,都还是晕晕栽栽,整个人都不太好。
因为恍惚到快要栽倒,我挥退了仆人,摸索到床边,对准了被褥,就放掉力气,任凭自己摔倒。
我是一头栽下去了……砸在被面上,换来一声响。
这被子还会呼痛,正是呻吟着冲我计较。
我一骨碌坐起,将那被角一掀,看见被子下面埋得一个人,在我掀他的同时,忙用双手遮住了脸。
他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弄得我也忍不住笑了。这个混人,趁我未归,干脆躲进我被子里,蒙头蒙脚、边睡边等。
他自然是白天刚与我在乱葬岗上别过的那个张文笙。
第131章 为忆故人负良夜
七、
我扯住张文笙,说你脏不兮兮的就睡在人家的被子里,整啥呢?
原是想把他揪出来,还床以清白。无奈手面上没有他的力气,被他反手扭住肘子,轻轻一折,就把我煎鱼似的,翻了个整面儿,“扑”地一下,拍在厚厚软软的褥子之上。
未等我骂他,他顶着床被,轰然塌下躺平,就把我跟他,两个人,没天没日地盖进了暖被里。
我使脚踹他,被他连小腿一把抓住,还伸手在我的赤脚面上挠了两把痒,对我轻声喝道:别闹,有正事儿讲!
固然是有正事要谈,那你起码别瞎挠别人的手手脚脚嘛!
他的手劲忒大,我一时抽不回腿脚来,也索性不管了,就以他的肚皮为脚垫,四仰八叉,随意蹬踩在上面。
我是又气又乐,因他已经死过一次的缘故,实在舍不得真的与他计较,所以只喃喃着,抱怨了两句道:你有屁快放,谁让你爬我的床?我床是很干净的!
张文笙道:在哪里约你,都瞒不过你爸爸的耳目,就蹲这儿等最稳。
我笑骂道:那你就快点儿稳!说啊!
张文笙拍拍我的脚踝:喂,我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知情吗?
这人也真是的……一上来就问这么实诚的问题,配合场景,真似聊斋志异上的鬼故事,颇让人难以接受。
我想了一想,还是觉得机会难得,务必不加隐瞒,与他对齐口供,以免再生误会:当然是被你的将主我的老爸开枪打死的。开了七枪呢,打成筛子了都。只剩了脸是好的,他也并不舍得打你的脸。
张文笙捏着我腿的手紧了紧,仿佛是瞬间感同身受,体会到了被子弹穿心的疼痛。
他停了一刻,又道:你说过我是你爸爸的副官,你爸爸当的啥领导啊自己杀副官?
这个事太复杂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只怕我说说哭哭叙述一整夜,他从里面挑不出来几句有用的话。我还不如,就给他提个有用的醒儿吧。
我说:你知道了我爸爸的秘密,可能我爸觉得你该死。
他“噢……”了一声,一只手手继续在我的腿肚子上拍了起来,打拍子敲边鼓似的,一直轻拍。他说:我现在知道我自己还没死。但是我到了徐州,又发现我死了。我刚开始试验穿越的时候,出过一个事故……我想穿越到一个有我自己存在的时间地点,结果根本办不到。
他说的,是导致陈虞渊牺牲的那场穿越事故。这件事其实也是我的经历之一,只是他不知道。
我不知怎么应和他才好,只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我想他会自己继续说下去的。
果然,张文笙继续说道:其实穿越者不能从一个时空,穿越到有另一个自己存在着的时空,否则会造就时间黑洞……当时我犯了这个错误,被困在里面。我的老师跳下包裹矩阵那口深井,在坠落中启动了一次穿越。相当于炸开结冰的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