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瞪着我,吧嗒抽了一口烟:别人上坟点香,你上坟打枪?真会想。
既然我交了枪,他的眼神就柔和多了,这句话听上去也不似夹枪带棒,倒像是父子间寻寻常常的抱怨与玩笑。
他松放下来,我也觉得舒坦很多,顺着他们的意思,任其摆布。不多时,收拾完毕,我爸一伸手向我抛了件东西。
换了在半年之前我可能是接不住的。不知为何,到今时今日,看见一物飞来,我手一抬就给捞住了。
摸到便知道是什么——他把我从张文笙尸身上摸到的怀表还了给我。
事儿过了就算了,大小有个念想。他吐了口烟,对我说。
我真是恨不得冲他喊上一句:他今晚就能进我房,稳得很,我才不需要不需要念念想想。
诚然人是需要个念想,人活着不能没有任何指望。
因为我晓得张文笙会来,这一晚过得很恍惚。好比是,提前过了大年夜。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子,明明晓得第二天就是初一,有吃有喝又将要有新衣服穿、有红包领、有鞭炮可以放……偏偏时辰就是走得慢,让我心绪不宁。
来访的安徽将军姓倪,是我爸爸早年的老部下,据说也当过他的副官,可见我爸也不是一定克死全部的副官。如今跟着我爸,鸡犬升天,也是割据一方的好佬了。
他这个安徽将军是自封的,实际上是个剿匪督办,仍然跟着我爸爸的钧令做事。我早就听说,他有六七个女儿,实际可能还不止,今次带了两个来,与我相见,基本就是相亲。
我爸现在“嫁”我的心很急,急到自己的纳妾大事都能先放一放,等我的婚聘定了,大不了父子同喜,一道操办。
我听他的意思,最好就是关起门来,撮合自己弟兄做儿女亲家,以后两家变一家,大家还是全听他的话。
这我无所谓,我连这老倪两个闺女的名字都没有细听,隐约听见一个叫什么芳,一个叫什么蕙……也可能说的不是蕙是薇。我不觉得这都是要跟我有啥关系的人,我爸问我倪家妹子生得怎么样,我必须回答,只得抬眼看了看。
隔着老远,一眼撞见她们四条嫩藕一样的胳膊,从宽袖口下面裸露出来,彼此叠在一起,全是莹白的皮肉。
我觉得没有办法盯住这些手臂看,脸就更不可能了,遂把头埋低,怼了我爸爸一句:这么看看能看出什么……我一眼看去全是手。
倪叔叔喷笑道:大侄子是害羞了。我看他耳朵根都红了。
他既然开怀,他的女儿,“小芳”、“小蕙”,也跟着一阵娇笑。我吃饭的时候,身边冷清了很久了,终于又有人吱吱喳喳。本来应该高兴的,但我心里惦记别的事情,几乎没办法再在这里多坐一刻。
只巴不得这饭赶紧吃完,也期盼着他们千万别再叫个班子来摆一场戏。
万一又闹刺客,就很不好了,想一想,现在可别多指望有个张文笙飞出来横刀救主了。
我正胡思乱想,自然也没有去留意我爸爸与老倪在聊什么话。直到他们冷不丁地提到了我,忽然有一句“士越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有气儿了……”听见自己的名字,我立时竖起了耳朵。
只听倪叔叔又道:“要不是那个神仙突然冒出来,施展指压之术,还渡了几口仙气给他……只可惜京娘嫂子救不回来。”我听到了——我是真的听到了我妈的名字。
过去我一定也听过我妈妈的名字……可是妈妈就是妈妈,她走了时候我又太年幼,如今几乎已不记得她,只依稀晓得,大家都不提她,是为了怕我伤心。
更不用说,别人在我爸的面前,通常就不会提到她的名字,他们没有那个资格。
感觉仿佛是突然意识到,我并不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
她的墓碑,她的牌位,细一想都只写着曹夫人。以前我不觉得曹夫人有什么问题,我以为这就是我妈的名字,刚刚才忽然想到,这不对啊,我应该听过,却偏又不记得了,她当然也是有个闺名的。
不能等我爸拦着我,我要直接问。我赶紧一伸手,一把扯住倪叔叔的衣袖:倪叔叔,我的妈妈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
倪将军愣了一下,陪着笑脸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哦,你那个时候年纪太小。
我爸打断他道:唉,知道又怎样,多点知道,就多点伤心。
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不清楚,我想知道我妈的名字又有什么问题?绝妙的是,他心里揣着个什么意思,连他这位耿耿忠心的部下老倪,反正也没给整清楚。他老倪自顾自地,就把这句话给说完全了。
他拉着我手,和颜悦色,对我说道:你的妈妈娘家姓赵,闺中小字呢,就叫做京娘。
第129章 你倒是有你不会用
五、
我的妈诶,居然就叫赵京娘!这个事儿对我来说太过惊悚了。
毕竟我曾在一千年前的洞庭湖上、小祥村畔、光轮号中亲眼看着赵京娘放大了的面容,在那面照世镜中,被光轮号掀起的风暴直接搅碎成一团血雾……那个场面清清楚楚、憾人心魄,可怖程度,远超过我从小到大有过一切晦暗不明的噩梦。
听到倪叔叔的话,我吓得直接站起来啦,先瞪了他老倪一眼,又扭头望住我爸:我妈叫赵京娘?难道她是宋太祖的干妹妹吗?!
我爸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我的天灵盖。他的面上青筋迭暴,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个儿上了年纪之后,在老熟人面前还能被我这孽子痛刮一番老脸。
我爸怒道:你妈确实姓赵,但是老倪也不知道,京娘不是她的闺名,是她的艺名!
诶?我愣了一愣。
他拿烟锅敲了敲桌:老子当年落魄,你妈在戏班子搭脚的院子门口捡到了我,给我疗伤,供我从军。这不丢人!我眼睛一睁,就知道她是唱梆子戏的了。她是唱赵京娘的,梆子戏班出身能有什么闺名,唱什么唱开了有了名了,就叫什么了呗!你的那个那个,你的那条那条——什么来着,嗯,不必老子多说,不也一样吗?
我尴尴尬尬地看着他,心里想,你还真当我跟你一样,就是偏爱唱大戏的……
就在这个最尴尬的时刻,倪家那个小芳还不知是小蕙,突然从旁插了句嘴:那个人我知道!是白素贞!而且他是男的!
整张桌子上所有的脸,此刻统统向她转了过去。这个小蕙或者是小芳,一脸天真,微微掩住自己的胭脂小口。
她也有点紧张了,急忙又补充了一句道:没关系的,反正少帅同他也不能结婚,所以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行不行?
这天不知是有故人来相见,还是谈到了我妈的缘故,我爸委实喝了不少的酒。到后来竟需要找个痰盂呕吐,吐又没有吐好,米粒呛进气管,弄得一直咳嗽。
我还是担心他,为他捶背顺气,也似个孝顺小儿。终于散了席各自返去房里睡觉,我把我爸送到廊下,就打算回自己屋里等张文笙了。
就是这时节,老头子偏不教我走,还要继续拽着我的手。
呻吟反复,呼我喊我:儿砸,儿砸啊!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我只能反复地:哎!在!哎!还在!爸爸,您松手吧,我今晚跑不了。
我爸拉着我,道:之前那些事,你不要怪爸爸。
左右仆从卫兵人多得很,我觉得不妥当,就继续敷衍他道:不怪你!不敢怪你!
我爸拉着我道:你要是真不怪爸爸了,爸爸就跟你说句大实话。要给你说爸爸的——秘密!要不传六耳。
我很无语,指着周围给他看:这四周围六十耳都有了,您好歹睡醒了再传嘛。
我爸左右挥了挥手,直接吩咐所有人都滚远,然后他拉住我,横竖就是偏要拉住我,拉着我就是一个大拐弯,偏不回去睡觉,一头扎向书房。
他拉得那么紧,我长到这么大以后,再不见他这样了。而且他是一身蛮力,力气贼大,我又不能硬扯出手来,只能由着他拖我进了书房,又依例合上房门。
门刚落锁,我家老头子眨了眨眼睛,周身酒味倒还没散,原本混沌的表情,忽然就转做清明。
他对着我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要我过去他面前坐着。
我真是该的,以他的狡诈多端,我为什么还要继续信他的邪?
我爸要我坐在他的书桌前,与他对面。我遵命为之,想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刚坐好,他拉开他那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额,时空定位器,是我老熟悉的东西。
跟以前见过的都有微妙区别,这一只形格略有不同,比以往其他“机型”略小一点。这是陈虞渊最后给我的两个定位器之一。是我回来那天,力竭昏倒以后,连同张文笙的怀表一起被搜去的,当然在我爸的手里。
他如今借着酒劲拿出来,推到我的眼皮底下,意思是要还给我了。他敢还,我却不敢接。
我问他:爸爸,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我爸点点头,他每点一下头我的心就抽紧一下子。我深吸了口气,正待要问他,你是不是个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