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突然跟我干架……当然也可能是我先拿枪对着他,他不得不跟我干架……没必要考究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啦,总之他向我扑过来,蓝光的事我就忘记了。
现在又看见它,忽然再现,而且是出现在我家仆役住的屋子里,实是教我心头一紧。
上一次看见这种光我一脚蹬门进去,很英勇,然鹅未杀成贼反被揍。
这次要不然,我不要那么英勇,还是先老老实实出门去,帮他们把院子门带好,然后直接去找我爸报告吧。
我这次算是想得很妥当了,有勇有谋。
话说当时,我连身都不敢转,屏住呼吸赶紧往后退。退了两步,后腰撞在井沿,有点痛,我也不敢叫,手一背扶着石头,沿着井边转着逃。
这时我听见门响。
当中那门嘎吱一声开了,蓝光流泻而出。我啥都还没看清,就先“啊”地吼了一声,身虚腿软。
我是心中暗忖,想他武功高强,被我撞破这么个玄机,会否一把揪住我衣服,顺手把我投到这个井里去。
张文笙从门内掠出,我躲也来不及,果然被他当面一把揪住了衣服。
——这么晚你来做什么,少帅?
他看我还是怒冲冲很不爽的眼神。我想不通,怎么他他就能恨我恨到,不乐意给我个好一点的眼神。
这会子不用低头,我就能看见那蓝光是从他的掌中发出。
——我来看……看你啊,张副官。
我努力想镇定。
我是曹大帅的儿子,我怎么都该临危不惧,有名门风范。
这时那张文笙又道:那就别离着井沿那么近,笨手笨脚,栽了下去如何是好。
说着揪着我,看样子是打算要施展腾挪,往屋顶上跳。
这个剧本不对啊,我有点搞不清楚,他唱的是哪一出。反正他掌中蓝光闪烁,根本一毛一样,他跟姓白的必有些说不清的纠葛。
我临危不惧,风范犹存,泰然道:张张张、张副官,您放心就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真的不按规矩出牌。我都已经如此明确表态,他还是揪着我一下就跃上了屋顶,凌空一个鹞子翻身,迫得我惨叫出了声。
十三、
我叫那两声颇响亮,院子里起了些动静。有人摸黑骂了几句,有鸡有狗跟着闹了几声,没有下文,灯都没点。
我喃喃说:怎么我家宅子里还有人养鸡的?
张文笙皮笑肉不笑,道:那是,少帅看到的鸡向来都是睡在鸡汤里的。
我原该要继续叫的,无奈张文笙动手很快,一出院子就捂了我的嘴巴,一手摸上我的裤腰缴下我的枪。
我毫无还手之力,他竟比我自己还要不满意,嘟嘟哝哝抱怨我如此不行事,竟然也能是我爸爸曹钰的儿子。
等他挟着我出了大院,在深巷暗角里站定,这才松开手。
大帅派我今夜急审白老板,他说,你不打救他吗?
——倒是开门见山。我就知道这俩人是串通好的,他们是一伙的!
我把脸一横:我干嘛要救他?你抓的他,合着不是为了我,是给我爸面前讨个好儿来着。你自己干嘛不演完这出捉放曹?
张文笙道:他不可以死在明天早上。一会儿我去审他,你去放他,就这么说定了。
……他讲得理直气壮,真的一点点犹豫惭愧都不具备。我长了这么大,一直觉得我爸已经够不要脸,我也已同他有样学样学到很不要脸。谁知就算我们俩父子不要的脸加在一起,也并没有这位张大副官这晚上不要的脸多。
我说:我可没跟你说定。
张文笙伸手在我的胸口抹了抹,把自个儿刚刚扯皱的绸布衣襟理得平顺了些。他笑道:少帅不愿意,也合情理,毕竟兹事体大。那我还是带你回院里去,把你丢进井里。反正你这个样子,将来也当不成大帅的。你爸爸手头的这几万定武军,到时候定有能人得去。
……从善如流,我也省得。我赶紧说:我去放人,就当积德……笙哥,咱俩一言为定!
第4章 风流曹少帅探监盗贞娘
十四、
今天抓到的刺客白老板,是连同前几日抓到的刺客一起,关在监狱里。
清制废除、举国光复后,废了徐州府,但是没有废掉旧监狱。
据说是要兴建新监所的,洋人还说我们现时暂用的铜山县监狱有很多问题,比如居然没有设“忏悔堂”,很不人道。
我问沈蔚仁,什么是忏悔堂?
沈蔚仁回答:跟禁闭室差不多,弄几十个小隔间,对面墙上挂上神仙,各人都跟自己家的神仙忏悔求赎罪。
我说那不是跟城隍庙一样,除却城隍老爷,孔子观音佛祖关云长赵公明一般也有座次。
沈蔚仁道:少帅,这不进步,如今进步的忏悔堂还要有耶稣大哥同穆圣人的像!
进步的徐州城,当然是要盖一所进步的新监狱,并且奉请诸神诸圣来罩的。只是造像盖房子需要的款子,始终没有拨下,地方上也凑不出这笔捐赠,此事就一拖再拖。所以如今白老板,同前日擒拿的“乱党”,都还关押在旧府臬司衙门狱中。
监房老旧,连防火夹墙都没几处。我想讨好张文笙,跟他说,要不然在后墙炸个洞,让白老板他们自己跑了岂不更简单?
讲完以后,我是很有些得意的,感觉自己这个点子也很进步,称得上这个进步的新时代。于是叉腰凸肚,望定张文笙,看他且要怎么夸我。
张文笙他的两手合起,扭了一扭。那种奇怪的蓝光登时消失在他掌心中,无踪无影,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立在灯下,面色略惨,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怀疑,你活不活得到你该死的那个年纪。
活着那么无聊,我完全不明白他说的这话有什么意义。活着那么无聊,他要是真不想让我活得长,现在趁夜给我一黑枪不是更干脆么?光说不练。
十五、
我俩到得狱中时,白老板已被吊起来了。他的身量吃重,又特别高,胳膊吊在房梁上,双脚还能踏着地。
张副官没来,大家都等着他呢,没人干活。几个看守白某人的兵全聚在监所外头吃茶推牌九。
张文笙走上去,从墙上取了条长鞭,挥了挥、甩了甩,全当试试手。
啪啪俩鞭子,整个监所内外,全静下来了。他自己还是面无表情戳在院子当中,一点没觉得自己使鞭子那几下动作,能有多么的利落好看。
定武军这些士兵,平时也经常操练,毕竟都是白衣投军,操练更多是要他们听招呼能作战,这传说中出神入化的身手把势,大家只在戏里看、在书里听。如今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跟前,他飞身掠惊马,救了大帅的尊驾,大家都是亲眼看到的。诚然他这么个人,就是戏中唱的高手、书里说的豪侠。
稀稀落落,有人鼓了两下掌。我觉得哪儿不对,咳嗽了两声。
张文笙同那几个兵,都回过头来看我。张文笙自然是没动的,其他人愣了小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给我行礼搬凳子沏茶。
条件不好,只搬来长凳一条。我大马金刀坐下,手按膝盖扬起脑袋:张——副官。
张文笙明显噎了一下,凑近我小声道:你不要搞得像唱戏,速战速决赶快让他们放人。
那我可不干。平时戏都在我爸身上,我又没什么机会开嗓,今儿个终于轮到我登场,我是肯定要玩个爽。
我假装没听见张文笙的话,还是拖着腔调问他:你——知道白老板是我什么人吗?
张文笙手里拽着鞭子,狠狠扯了一把向我示意,我估摸着他那意思定然是,再不奔主题完事儿就拿这牛皮玩意勒死我。
我又假装没看出他很不乐意,说:我爸爸为的什么要砍白老板的脑袋,大家还不明白吗?我爸不情愿我同他相好哇。
我说:我是什么人?——我是我爸的儿子。张副官你是什么人?——充其量是大帅从路上捡的一条狗。挡老子的路之前招子放亮些,要看明白自个儿的身份。
妈的太过瘾了,这才是当少帅的赶脚嘛,一天到晚书房抄经算个什么鬼!我情不自禁,开心到开始抖腿。
旁边的小兵里有人笑出声,我看着张文笙的脸孔一阵泛红一阵泛白,确实很尴尬的样子。
听得见他悄咪咪嘀咕:戏精!
我喝了一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开门!放人!
张文笙人在我这个戏里,气得话都说不出。我看他憋着一口劲蹭蹭几步走到牢门前,白老板大约抬眼看见是他,吓得叫了一声。
不等他叫完这一声,这个张副官手起鞭落,只一下,就把生铁打造的一个锁砸成了几瓣儿。碎裂分散的铁件,锵啷啷一阵乱响,纷纷坠在那砖石地板上。
十六、
我推开张文笙,钻进牢门内。
原以为白老板看到我能开心一点,没想到他看清了是我,反而更生气了,人还吊在那里,就要开始嚷:曹士越!又是你!曹士越!你滚出去!曹士越!不要你来救我!
一边嚷还一边蹬腿,小样儿很有那么回事,称得上唱作俱佳。我爸留的兵在外面已经要憋不住笑。我都能想见,明天阖城都会传说少帅与白素贞这点梨园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