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起了头,一群白衣弟子们就在拙剑台上摆开了架势,如同初学三才剑法一般跟着一式一式的比划。姜黎打得极慢,然而慢中有序,行云流转,乍眼一看周身放松不设防备,然而若想攻其不备却又发觉没有任何破绽。不知不觉开始有更多的弟子加入进来,训练有素的青阳弟子们列出整齐的方阵,这方阵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从早起打扫的灰衣弟子,到晨练的青衣,或者准备去演武场的白衣,各个阶层,各个年龄,全都加入到这队列中。
初生的阳光下,声势浩大的人群跟着屋顶上的人一招一式,拙剑台上成百长剑闪出洌冽寒光,而屋顶上的人一柄银剑,白衣飘飘,风姿飒沓。
一套三才剑法耍完,姜黎收势淡淡看了看下头的弟子,没说什么飘然而去。不知哪个弟子心有所感,忽然反手持剑一掀衣摆大礼拜下,旁的人受他影响也跟着下拜,许是感慨,许是感谢。
谢这年纪轻轻,大不了他们多少年纪的小掌门在危急存亡之刻站出来担起这青阳上下,力挽狂澜。谢这弱质女子数年来穷心尽力打理青阳从不懈怠,换来今日光明可期的未来。谢这悠悠岁月为青阳留下的巍然不动,谢他们还青春年少,有漫长的时间去努力去改变,谢这江山锦绣,天地如旧。
九莲在玉衡殿边上候着,见着了这一幕,她没有多说一直默默的等着掌门下来。然而掌门还没下来,来了另一个人,那是在玉衡殿任殿判的任巧。她穿一身简单的白衣,乍一看似乎就和一个普通的白衣弟子一般,姜黎走来时见她也惊讶:“巧儿……”
任巧落落大方朝她一笑,九莲不曾想过惯来稳重干练的任殿判竟然还会露出这样少女一般的表情,咧着嘴好似撒娇一般对姜黎行礼道:“掌门,今天让我来伺候你吧。”
最后一次了,姜黎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允许了。任巧便抢上前去接过她的剑,一路跟着她回去流云居,像以前一样跟前跟后,喋喋不休:“今日你要出嫁的啊掌门,怎么什么也没收拾,虽说别的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总得带点自己惯用的东西去吧。啊呀掌门,这什么时辰了你还没吃饭?这可不行,我听说结婚可累人了,不吃饭怎么撑得住,我去给你蒸碗虾仁儿蛋羹……”
她忙前忙后不知道累一样,姜黎忽然问:“巧儿,很久不曾问过你了,近来还好吗?”
“好……”任巧忽然被打断,好像忽然间也记起了不好意思一般低头含糊道。
“那……做事都顺利吗?习惯吗?”
“都好……什么都好……”任巧说,忽而抬起头:“若我不习惯,定然是不习惯这青阳山上看不到你了,掌门。”言罢脸一红,眼里竟浮起雾气来。姜黎惊了一跳:“还像个孩子呢。不过巧儿如今很厉害了,我都知道。我走以后这青阳山就要靠你们了,若是有事裁决不下也别怕,随时来信问我,就是往后我辞了掌门之位,也总还是会帮你们的。”
“掌门!”
姜黎看她瘪嘴,忙笑道:“可别哭了哟,如今新来的小弟子们眼中,你可是威严的师姐,无所不能的殿判呢!”
“掌门……掌门……”任巧喊了她好几声,终究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就算任性,也想要她知道:“掌门不能不走吗?掌门为什么非要嫁给她……嫁给那个人?”
“因为我想要嫁给她啊。”
“别人……别人不行吗?”像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即使得到了那样不假思索的答案也不肯死心,任巧仍是执着的问:“就算有别的很优秀的人,会对你很好,比那个人还好十倍百倍,也不行吗?”
姜黎失笑:“巧儿啊,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对我更好了。你明白吗?”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对我那么好。也许有人能补偿我的以后,但是没有人再能追回我的过去了。我知道,你明白的。”她温柔的说:“因为我的心中只能看到那一个人,所以再有多优秀的人,我也都看不到了。”
任巧点了点头,挂在睫毛上那滴泪终于还是落下来:“掌门,我会努力,更努力的。你走之后,我会好好的,尽职尽责,让青阳派变得更好。今年来的新弟子都很有天分,我会好好教导他们,教给他们青阳派的风骨,我会和晁白李蔚然他们一起,和青阳山的所有人一起,好好的守护青阳派,所以……”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继续说:“所以……掌门你放心吧。你只管去,想去哪里都可以,你只要记着青阳山上我们都挂念着你,你要……要过得幸福!”
话落之时,白衣拂面,姜黎翩然而至伸出双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任巧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抱着姜黎:“掌门!掌门……我舍不得你……”
“好了巧儿乖……”好一阵安慰,任巧才平静下来,姜黎看着任巧强撑起若无其事的模样,又有些伤感又有些好笑。
这些孩子,都是她眼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虽然也比她小不了多少,但是那感觉就像是看着自己家里的弟弟妹妹一点点长大一样,他们成长的每个瞬间她都能记得。在青阳山上时的天真单纯,无忧无虑,,从青阳山出发去扬州时的兴奋和忐忑,在扬州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的愤怒和沮丧,遇到敌人时的紧张和团结,他们的没一点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而今,他们都走出了她的羽翼,开始往着更加广阔的天地走去。
她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回枫阁后的枫树林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这天高地广的江湖中去。
☆、14
黄昏时唐烟儿带着人老老实实爬了千级台阶回到了青阳山,受邀观礼的天下英豪们提前几天就到了,住在山下青阳镇,这时也都早已上山。拙剑台上摆开了几十张大圆桌,青阳派七位掌殿都在前面招待着来客,而他们的掌门已经回房去开脸梳妆沐浴更衣去了。
历来身份高贵的人出门前头有要有人开道的,然而天下人都知这聿赍城主有个怪癖——不喜欢别人走在她前面。
头前报信的青阳弟子一溜小跑奔回来报:“聿赍城主到!”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石阶上缓缓露出一个人玉树临风的身影来,纁玄色长衣恰到好处的显出她高挑纤细的身形,云锦为袍,金丝掐冠,身上披着一件赤红披风,通体绣满了金凤。那风猎猎扬着她衣袍,她未如以往一般着冠,一头青丝被华贵簪钗绾成精美的发式,干干净净一张脸,英气勃发,明眸皓齿,修颈削肩,长身玉立,一手反挽着披风一角,站上了拙剑台。
一笑,那本是凛然桀骜的神情上顿时生出照人光彩来,在座诸位不管是与这位打过交道没有,是爱是恨俱都纷纷站起来不敢怠慢。
那人身后一众黑甲卫士也一般披着绛红披风,列作两队跟着上来。
有琴徵去迎她,就见那人脚步虽还沉稳,面上却压抑不住的兴奋,见她来,开口便问:“姐姐!姜黎呢?”
身后踏月秋霁连带有琴羽和解红同时喷笑出声,解红掩面笑出了眼泪:“主上,夫人自然是在闺房等着您去接,难道还在这里不成?”
唐烟儿脸一红,也丝毫不计较自己出丑,高高兴兴就扭头往流云居去,踏月一把拦住:“主上,您不先去见见女方长辈吗?”踏月问她:“咱们来之前媒人怎么说的,忘了?”
唐烟儿眉一皱,一拍脑门:“麻烦!”回头对有琴徵道:“那姐姐,我就先去见过师叔祖了。”
有琴徵送她过去,有琴羽也在迎亲的队伍里,原先沉默寡言的少年已是一副完全的男人姿态了,身高腿长,肩宽腰细,头发整齐梳在冠里,肤色晒得微黑,对姐姐笑了笑便拔腿去追唐烟儿了。
等到唐烟儿跟那些道贺的名门代表们一一寒暄完,见过了尊长,这才能去往流云居把姜黎接出来,两人在众人瞩目之下行了礼,又是一番你来我往,两人沃盥入席。
唐烟儿此时已经除下赤红披风,只着纁玄色礼服,却见姜黎也是一般的玄色婚服只在纹饰样式上略有区别。姜黎本惯常打扮得简单,然今日也非一般隆重,华丽妆容之外,花钿步摇一个不少,头面首饰一应成套。
自然,那些东海明珠,南海珊瑚,西域珠宝,和田玉石全是从聿赍城的宝库里挖出来,流传千古的稀罕货色,提前了半年就大箱小箱的送来给新妇挑选,青阳山上可不自备这些惊世宝贝。
有那不明真相的一看就吓一跳,这等装扮比之公主也不差了,青阳派何时富裕至此了?有那知道的咋舌,道果然聿赍城富可敌国!
然更多的人还是在专心看热闹,唐烟儿带着一众手下好不容易催出了新妇,任巧等人把姜黎送至玉衡殿,两人面前却还拦着一道画屏纱幛。有琴羽赶紧奉上一只被捆住的大雁,好让唐烟儿行‘奠雁礼’,唐烟儿亲自带人索遍全城抓了好几十只大雁,然后挑出她觉得最漂亮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