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笑了笑,举起酒盅:“诸位共饮,纳财纳福。”
“同饮同饮!”满桌喝彩,“福寿迎春!”
才放下酒盅,帘子外头顶着风雪进来个小太监,眉毛上雪还没化,就朝连枝躬了一腰,一起来便仰着鼻子垂手道:“大监,我们少监说,得伺候太子殿下和娘娘守岁,昭华宫里又缺人,陛下那儿也得有人伺候着,实在是抽不开身,您这儿……便不过来了。”
屋里一静,所有人把着叶子牌,都暗戳戳地打量连枝。连枝坐直身子,脸上也没什么变化:“自然是伺候主子们才是头等大事。天冷,回吧,记得贺你们少监新春有余,多福多寿。”
那昭华宫来的内侍也随便贺了贺便退下了,连枝依旧是举杯。诸人心里暗叹他可真够是心思深沉,被个小崽子这般在头上屙屎,还能不动声色,喜笑如常。更不说……昭华宫里那位福少监,曾经也不过是连枝手底下一个没名没姓的跟班罢了。如今傍上了昭华宫,却来踩他头上作威作福。
仪礼司的嘲一声:“什么香臭不辨的东西,倒是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狱司也唯恐撵不上新鲜的,立即应和:“说得是啊,当年若不是大监您抬举他,他能有今儿个的地位?他瞧着,是记不得了,自己从前不过是给大监洗脚的奴才罢了!如今攀了高枝儿,就想回头踩一脚,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连枝随手丢了一张牌,也不生气:“下头人出息了,咱该高兴才是……哎,别光顾着说话,下个该谁摸牌了?”
“……”
众人又热热闹闹耍了半宿牌子戏,一过子时,听着外头放了烟火炮仗,又吆喝着端起酒来再敬,满嘴不过是颠来倒去的吉祥话,都互相敬过贺过了,这才从司宫台上离开,各回各司。
出了司宫台,诸人松上一气,各自散去,仪礼司的凑到御-用司吴祥身边,压着声音道:“吴总管,你听没听见风声?”
吴祥警惕一瞬:“什么风声。”
仪礼司的左右看了看:“近半年,昭华宫那个都不往司宫台上来了,顶着是少监的名头,整日里只是伺候那两位。”他捏捏大拇指,朝天上看了一眼,暗示一番,“有人说啊,是上头那位不行了,忙着给那位殿下清道儿呢!咱们上头那位,以前是吃过冯简的亏的,姓连的是冯简的干儿子,他能不起疑心?那位少监就是明白内情,这才赶紧地同司宫台划清界限。”
吴祥把他往墙角一拽:“你打哪儿听的,这话你也说得?!”
“有什么说不得!”仪礼司的笑了声,“这宫里风大呀,别瞧着现在东风旺,指不好这哪天的,西风就压倒了东风,你我都不过是天上的风筝,万一跟错了风,撞在树杈上,岂不就成了冤死鬼?咱们是一个地方来的,正是老乡遇老乡,少不得要互相扶持,你说是不是。”
他头前才送了那盆宝石盆景,要真有这么个事,万一牵连上自己……吴祥想到这,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八年前倒台的大太监冯简是如何在武德门外挨剐,他那一群“嫡系子孙”又是如何被杀被罚散了个干净,这些他现在都历历在目,不说午夜梦惊,却也是心有余悸。
他当年没攀上冯简那派,正庆幸着,如今勉勉强强才算靠住了连枝。
怎么这才过了八年有余,连枝也要倒了?!
司宫台安荣居,太监吴集给檐下的灯换了烛芯,端了水盆进来,又从怀里抽-出绢丝手巾,轻轻擦拭那盆宝石梅花。连枝褪了身上的红紫制衣,换了件轻软贴身的素净衣裳,坐在案前处理内务。吴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又看看连枝,低声问道:“大监,奴才瞧了瞧,有一半都不是宫里造的,那……也还是在黑市上洗干净了捐到广济医局去?也还是不叫余提举知道?”
“嗯。”连枝头也没抬,掀了一页,“别留下把柄。”他想了想,又记起一件,“那套紫檀木桌椅,也别进宫了,到时候找人收了折成银钱,想办法给耿家送回去。”
这盆碧玺玉梅华贵万千,是真的好看,可是东西再好看也没用,在手里都捂不热乎。吴集不是心疼这盆景,而是心疼连枝:“您说您……图什么呀?”
连枝道:“他那里难。一个三余楼支撑不了广济医局那么大的开销,他自己那点俸禄又都贴补回提举司了,便是季世子再有家财万贯,也不能只叫他一个人出力。余小神医想办的是福泽千秋的事,我们自然是能帮就帮。更何况,这些东西在我这里不过是腾灰,又没处使。”
吴集急了一下:“您知道奴才说的不是这个!”
连枝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集道:“这些东西,您不想要就别收,这能洗的给您洗了,不能洗的摆在屋子里可怎么办啊?还有那些子账本、样册,小的说烧了您又不让。您说您没收贿,谁能信?这要是搜出来都是祸害呀!您想想冯简……他、他就是死在这上头!”他忧心忡忡地,“三千刀,您不怕么?”
连枝静了片刻,半晌才放下笔,叹了口气:“吴集,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吴集嘀咕:“没有……”
“狗有狗洞,猫有猫道,太监也有太监的手段。”连枝道,“不是我不想收,便能不收的。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不经营全都只能废弃,那便办不成想办的事,帮不了想帮的人。只要这潭水不清,我也就清不了,不与他们一根绳上拴着,他们决计不会尽心尽力帮你办事。只是有些人有些事,若是不帮、不办……我会懊悔终生。”
他仔细看了看吴集,极年轻的一个,若真到了那么一天,确是可惜了。连枝认真道:“你瞧着哪宫好,我想法子把你调进去,若是你有意,叫福生把你也带去昭华宫。”
“奴才哪里都不去!”吴集自知说不过他,只好闭上嘴,静静地擦他的盆景,过会又补充一句,“死也不去。”
连枝无奈地摇摇头。
吴集半晌又突然想起来:“那个新来的安顺还在外头跪着听差,以后叫他进来伺候您?”
“伺候我作甚么,”连枝蹙眉,“看着给他安排个差事便是。”
吴集困惑:“奴才瞧着,以为您是看他顺眼……”
连枝道:“他在我这犯了错,只怕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了,人又呆愣,被人整死了都不知冤主是谁。都是父生母养的,我若不把他要过来,瞧他被席子一裹扔出去不成?”
吴集抱起宝石盆景要出去,嘟囔一句:“奴才觉得您该喝点消食茶了。”
连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回过味来,又气又笑地扔了支笔过去:“胆子大了,敢说我吃饱了撑的?”
吴集一溜烟儿地跑了。
连枝回到榻边,从床内的暗格内拿出一只小木盒,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沓信,落款都是一样的。他盘腿坐在床上,一封一封地拆出来看,脸上的疲惫随之眼中逐行的字句而渐渐消散。看过一遍,他嘴角已微微扬起而不自知,随后又从胸口掏出一封新的来,信封上隽秀小字落着“云生亲启”,每个都似蜜糖般落进心口,单这几个字,他就摸着笺纸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
闵雪飞才去了趟晋州公办,听说近几日才赶得回来过年,好些日子没见了,连枝心里凭空忧他会不会太累,又是不是瘦了。他下了床,展开梅花小笺想给他回一封信,可是提笔良久,也不知该从何下笔,话太多,一时之间竟堵在心口,争先恐后地害他忘了该如何言语。
放下笔,又躺回床上,连枝将薄薄的信笺贴在唇边,好似这样就算吻到了宫外的那个人。这宫墙里再冷,只要日日看得到闵雪飞的信,连枝心里就总是暖的,天塌下来他都不怕了。
他打开信,又看了一眼。
雪飞说,不日即可相见,静候佳音。
连枝心里又是一阵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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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御花园里布置了一番,也都挂上了各色的样子灯,一早儿戏阁里就开了戏,宫女内侍们装点了戏台,摆上贡品碟子——这是准备要从早唱到晚,年年都这样,十好几出戏目,满宫同乐,往日里难能玩耍的皇子公主们,今儿个也都能一口气听曲儿听到饱。
坐在下侧次位的年轻皇子俊秀儒雅,正是燕思宁,旁边儿便是太子,华贵是华贵,可是也不知是不是胎里没有吃足,长得比别人都慢,八岁,小小的一个,团在高高的桌案后头好像就要看不见了。
燕思宁对这个太子没什么意见,纵然因为有这个小东西的存在,使他这辈子也难以触及龙椅,但他对此也没什么太大的执念,宫里的血雨腥风他自小便在看,父子离间,手足相残,看多了,竟也觉得荒唐——为了把椅子而已。当初,就是这把椅子,使得那位英勇一世的越王,至今还在暗无天日的深牢中求死不能。
他不想重蹈越王覆辙。
藻井上那条衔珠的龙,每次仰头看时,他都觉得压得人透不过气。坐在那底下,就像是顶着把尖刀,时时刻刻都会刺下来,令人夙夜难寐。
燕思宁拿了身边一只软团,垫在小太子屁股底下,小小的孩子才刚开蒙,正是头疼太傅话太多的时候,还不太懂什么,更不知自己肩上已隐隐负起了百姓苍生,他只是因为坐得高了能够到菜便高兴起来,转头吧嗒吧嗒地朝燕思宁眨眼睛,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开了,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大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