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道:“福少监请便。”
福生不客气地点了几个人,是有备而来,他挨着每个人的脸都看了个遍,忽地在一堆人后头瞧见了躲得老远的吴集,他走过去扬声道:“吴内监,站那么远作甚么?咱听说吴内监会得一手好字,连陛下也是赞赏过的。怎么着,吴内监,跟咱走罢?”
吴集不愿意,可是不愿意也不成,福生哪里是来借人,分明是来抢人的。
他被连推带攘地往外走,连枝一句话也没有,好像就那样静静地,送他出去了。
吴集跟着走出司宫台,在幽幽宫墙里愣愣地迈步子,过了不知几道宫门,他抬头左右看了看,忽然意识到——这些人!福生要去的这些人,都是连枝用惯了的!
他把连枝身边的人都要走了!连枝怎么办?连枝为什么不阻止,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吴集心里一个激灵,推开两旁的人,拔腿就往回跑。福生转身,喝令道:“给我按住他!”
七八个小太监一齐扑上去,泰山压顶似的把吴集掼在地上,砂砾在他脸上磨出了道血印,可他瘦瘦一杆身躯,拼了命地挣扎:“福生!你干什么!放开我,他要出事,他要出事啊!”
没人听他的,小太监们把他嘴堵上,一路拖到昭华宫的太监所,扔进福生的屋里,这才把他松开。
吴集眼睛通红,甩了甩膀子,一个箭步扑上去,照着福生右脸就是一拳头:“畜生!你孤苦伶仃任人欺凌的时候,是谁给你吃喝教你规矩?你一路往上爬,是谁给你庇佑!你如今在昭华宫混得风生水起了,折过身来就是这样对他的!”
福生站直了:“他当初不也是这样对冯简?一样罢了。”
吴集:“……”
福生擦了擦脸,甩门而去。吴集被丢回房间,他扒在上锁的门缝里往外窥视,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知道,连枝和冯简不一样。冯简是时时刻刻等着要他们的命,而连枝却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救他们的命!那些年在冯简淫威底下,若不是有连枝,他们这些人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吴集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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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宫台再次被抄,竟只过了短短八载,许多人还记得上次抓冯简的时候,满院子鬼哭狼嚎,不认命的推搡起来,撞在禁-卫的枪口上,死都不肯瞑目。那时候光从这里抬出去的尸体就有七八具,但什么尸体和从冯简屋子里抄出来的奇珍异宝相比,都不算什么了。那老太监在床底下挖了坑,金条垫了好几层,他是真的睡在“金银窝”里!
禁卫们铆足了架势,才要冲进司宫台里去抓人,谁知一进门就呆住了。
司宫台里冷冷清清,丝毫不见慌乱,福生夹杂在一群气势汹汹的禁-卫中间,一步塞一步地慢,好半天才进了宫门,费力地把颈子抬起来,往里看。天上是小鹅毛似的雪,潇潇洒洒地落下来,西配殿前有一株前两年才栽上的腊梅,今儿个仔细一瞧,竟冒了骨朵。
刷、刷的几声,福生转头看了看,见是个着灰衫子的人,身材清瘦,正闷头扫雪,手指头冻得通红。一群小太监们三五成群地围在廊柱底下,远远地看着他,又或者愤愤地盯着这些进门的禁卫们,不敢言语。
众人脚下干干净净的一片,露出整洁的小径来,福生迈了两步就不敢再往前走了,这路是连枝亲手扫出来的,他的路也是连枝一下一下扫出来的……福生怕自己绷不住。
一部分禁卫绕过他去,径直闯进连枝的房间,驾轻就熟地搜查,一件一件地往外搬他屋子里那些金银摆件,连张纸片儿都没留下。剩下一部分禁卫原本是该抓人的,却只是不远不近地把他给围住了——难能见到这种场面,好似这扫雪的人什么都不怕似的。
把殿前的雪扫干净,连枝像是把最后一件事做好了,才把扫帚立在廊下,轻轻打了打衣袖:“好了,走吧。”
连枝打他眼前走过,福生忍不住朝他凑了一步,嘴还没张开,就被连枝回头不温不凉地看了一眼,他登时止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一群禁-卫粗鲁地将连枝押走。冯简是个老东西,禁-卫连多看一眼都不屑,而连枝却气质容貌都盛,他做太监可惜了了,该去唱伶曲儿,定能红遍勾栏,禁-卫们的不屑之中又无端多了点儿揶揄:“知不知道是去哪儿?”
连枝犯的是国罪,不是宫规,要押刑部大牢,和冯简一样。
刚出了宫门,就有人不干不净地攘了连枝一把,福生差点冲上去剁了那人的手!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他凭什么要遭这样的对待?他是他们这群无根无家的奴才们的天。可是福生毕竟不是连枝,也没有当年连枝带人抄冯简时候的冷峻气度,他把那找事的禁-卫撵到一边儿,自己在连枝身边走,那表情垂头丧气,像是连枝押解他,而不是他押解连枝。
到了刑部门前,连枝仰头看了看,雪花扑簌簌地往他眼睛里落,他眨了眨,口鼻前呵出阵阵白雾,呢喃似的一声:“要是能见雪停……就好了。”
雪停,是霁啊。
福生再没勇气往里送。
刑部来人念他的八大罪状,连枝听着就是了,他究竟有没有做过已经没什么紧要,天子说他做过,他就是做过了,辩也辩不出什么来。大内监们全盛时能在宫里作威作福,连前朝官员也都抢着巴结,一旦下了狱就只是个不健全的阉人罢了,没人会为这种人争取三司会审,认了也就算了,痛痛快快的,还省下彼此许多麻烦。
连枝明白,是天子等不及了,再九五至尊的人也害怕会死,那位更怕自己有朝一日一命呜呼了,宫里孤儿寡母,留下他这么个权势滔天的大阉,终究是幼帝的心腹大患,只有除干净了他才能安心。
刑部大牢也未必比宫里的暗房好,那暗房连枝小时候不知呆过多少趟,里头每天都有被关的宫女太监们被打死病死,烂了好几天才被发现,随便泼一盆水就算洗了,再继续关下一个人。后来他跟着冯简得了权,要了暗房的地盘归自己管,那些臭气熏天的牢房这才慢慢地一间一间空出来。
刑部……也就是这样罢。
狱卒来看他一眼,见他石像似的愣坐在角落里,仰着头看顶上那扇小铁窗露出的云景,外头是乌鸦鸦的,时不时有雪花飘进来,他伸手接住,在舌尖上舔一舔。他拎着个食盒,打开囚门,把食盒远远地放在门口,似乎多进一步都嫌弃沾了阉人的脏气,又丢下条绒毯:“赶紧吃罢!”
这种人竟然也有贵人千方百计地通关系要照顾,狱卒费解,他把门锁上,回头看到连枝把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地端出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几道家常罢了。倒是那毯子,他看了一眼就似受了莫大刺激一般,立刻拽过来抱在怀里,贴着脸颊轻轻地蹭。
那样儿,那样儿……狱卒恶心了一下,活像是在跟那毯子亲热。
连枝把脸埋在绒毯上,贪婪地吸嗅上头仅余的一点点小檀香,他心里那样高兴,高兴闵霁没有忘了他,可是又忐忑,害怕闵霁来了,见他是这样一幅不堪入目的鬼样子。他自来是最爱干净的,以前还学其他太监涂过脂粉熏过浓香,后来跟着闵霁,有意学他清风霁霁的模样,坏毛病改去了一些,也还是忍不住计较这些东西。
他心里想着闵霁可能会来,努力把头发梳整齐了,脸也拿衣袖抹一抹,用闵霁的绒毯遮住已经脏污的衣裳,巴巴地盯着牢门瞧。
狱卒们稀奇,见他好像是一-夜之间返了春,不那么死气沉沉了,每回有人从他牢房门前经过,他都要抬头看一看,目光熠熠的,好像是期待着什么人。一个罪阉,死都不知道哪天死的,还能期待什么人?狱卒们一块儿吃酒,又聊起来,有人说肯定是他对食的老相好,众人哈哈大笑,压根没人信。
但到底是有人来看他了,这一来,就惊得牢狱主事衣裳都没穿好,就连滚带爬地过来拜见。
连枝披着毯子,靠在墙角昏昏沉沉地睡,忽然有人用铁棍甩他的笼栏,他一下子惊醒,迷迷糊糊看到笼外一角锦衣,他忙不迭坐起来,立刻背过身去,抓抓头发、理理衣裳,多舔了好几下嘴唇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
牢外的人皱了皱眉,道:“连监。”
连枝愣了一下,慢慢回过头去,见不是闵雪飞,他眼里光微微暗去,跪下拜了一拜:“大殿下。”
隔着一层栅栏,燕思宁盯着连枝瞧,他以前不怎么喜欢这位连内监,太监堆里那些腌臜事他略知一二,这个连枝是冯简手底下的“亲儿子”,这一条就足够燕思宁厌恶他。他看到这个人,是当年滁南大疫之后,他听说余锦年与这人极为亲近,在平叛战场上甚能同吃同住。
余锦年是个一心钻进医学里的傻子,好在眼光不赖,他说好,燕思宁少不得要多看两眼。这一看不要紧,这位亲手抄了他干爹冯简的老窝,搅得司宫台上风云动荡,其威其权比之冯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连大祖宗……竟真有些意思。近的,耿昭忠进了狱司,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往前的,还有武瑞将军被传密谋造反,泼天的大罪名,最后被人三言两语地,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再往远了说,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