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得突然,提举司和广济医局都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把逐项事务安排妥当,竟是潇潇洒洒一出门,当甩手掌柜去了。照他的诡辩,这提举司和广济医局说到底都是天下人的,总不能离了他就不转了,要照着规程,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才是。
末了摇摇头叹一声:“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大夫罢了。”
诸人:“……”
穗穗追出来送,清欢也挺着大肚子,被段明扶着非也要来。余锦年把药箱书册放到马车上,回头摆摆手,叫他们都快回去,只是去江南闲度几日,又不是上战场,哪里需要这般隆重了。
清欢心想,这些年余锦年忙碌够了,也该歇歇,可又说不出口,他们都知道这位从江南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小神医究竟有多放不下他的医道。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成的事,或许一代人、几代人、几几代人,都难能办出他心中最想要的那个结果,但他愿意为之努力。
就算成不了,他也要做先驱。
余锦年上了车,马夫收了脚凳,他撩开帘子又看了看,想起自己刚来金幽汀的时候,也是这样,在门外,仰头看上面金灿灿的金幽汀的字匾,心里疑问,这就是家了吗?
如今这个疑问成了笃定的答案——是啊!
马夫勒了勒缰绳,正待挥鞭,穗穗突然跑上来,唤了一声“小年哥哥”!
余锦年回头看她,高兴地笑一笑:“哎。”
穗穗盯着他沉默片刻,才拗着性子说:“你,你替我多吃些家乡的好吃的,帮我看看我阿娘,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买回来。总之,总之……不用着急回来。”
余锦年笑着,半晌应一声:“好呀。”
马车辘辘,穗穗站在台阶上,远远地使劲摆手。
直到出了城,再也看不见京城的城门了,余锦年才转回身子,坐在那儿发呆。季鸿问了他两句,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说:“你当我近乡情怯罢!”
季鸿忍俊不禁:“这才刚出了京城,你就近乡情怯,若真是到了信安县门口,你该当如何,难不成要躲到我怀里来吗?”
余锦年盯他一眼。
原本以为,信安县的一切都已被付之一炬了,那回去与不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分别,可现在他一想到季鸿可能是把一碗面馆重建了,虽然明知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原原本本的面馆,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期待——那毕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呀!是他与二娘相持相伴,又与季鸿相遇相知的起点。
是他第一个能称得上是个小家的地方。
……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当马车驶入信安县西城门,驶进长街,看到两侧店铺林立、人头涌动,繁华喧闹之景真是今非昔比。余锦年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了,他像是到了一座新城池那般,撩开车帘四处张望,曾经的烧饼铺、炙肉坊和胭脂店,有些没了,有些反而开得更大。
天黑透,马夫长吁一声,轱辘渐渐停住。
余锦年看着车窗外的小铺,檐下两盏红红的小灯笼,墨色的门板上贴着已经晒褪了色的福字,门扇微微敞开一条缝隙,好像随时都会有人走出来,吆喝一碗面、或者一笼新出屉的点心。它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闹市之间,仿佛它原本就在这儿的,从没有什么改变——余锦年忽然有些哽咽之感。
季鸿牵着他下了车,在半开的门板上敲了敲。
一个中年人匆匆出来,冒出头来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不好意思道:“抱歉了二位客官,这铺子不开张,我只是给这家看门子的……”
余锦年看到其中的桌椅板凳,一样的陈设,只是新了些;墙上依然挂着他惯用的用来记菜名的小木牌,只是牌上是空的,没有字;通往后院的窄门上悬着颜色温柔的隔帘,被穿堂的暖风吹得翩翩飞扬,露出后院墙角下几盆青绿的盆栽。
中年人看他忽然眼中水亮,吓了一跳,忙道:“这这,公子啊,我们真不开张,再说我也真不会做菜。您这要是饿得急,隔壁便是新开的春风得意楼的糕点铺子,您去哪儿坐坐?”
季鸿拿出地契房契:“不忙。他就是这家的东家。”
原先的地契房契早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如今的是季鸿早在官府另备下的。
“啊?”中年人接过地契看了半天,又吓了一跳,“哎,哎,还真是!东家哎!您这好些年也不回来一趟,我还只怕您不记得了哪!”
季鸿给了他一袋银果子:“这阵子不必来看门了。若是又要看了,再去叫你。”
“哎,行!”中年人拿了赏钱,既没敢多看,也没敢多问,回头简略收拾了铺盖卷就背着回家去了。这些银钱足够给家里的媳妇孩子们都置办几身过冬的厚衣裳。
余锦年默默地走进去,挨个儿地摸过桌椅板凳,在前堂里转了两圈,又穿过隔帘往后去,墙边的茑萝松烧没了,被季鸿新换上了一簇小蔷薇,一样的郁郁葱葱,枝叶间冒出粉粉红红的花蕾,娇艳欲滴。只有小井还是原来那口井,边际上烧出了一块黑印。
季鸿跟在他身后走,看他把每个屋子都转了一遍,最后才慢慢踱到他们两个的卧房。
原来床是这样的小,当初他们两个是如何在这样一张窄窄的床榻上共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余锦年自己都不是很记得清屋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究竟是什么样的摆设,季鸿却能记得这么清楚,分毫不差。
也许对季鸿来说,这里也同样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余锦年坐在床上,闭上眼,好像又能回想起当年,季鸿因为怕黑而在夜里欲盖弥彰地搭着他腰的样子了。
他一下笑出来。
“笑什么?”季鸿问。
余锦年睁开眼,展开双臂搂住季鸿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他的身前,听到遥远的从胸腔传来的呼吸声,似沉沉的海滔,拍打在他的心上。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慢慢收紧手臂,若有似无地嘀咕道:“想要……”
季鸿低头:“想要什么?”
余锦年掐他的后腰,气他怎么一路上贴着耳朵咬个不断,到了地儿反而突然当了纯洁圣子起来。他埋下头,拿牙齿咬开了他腰侧的襟带,尔后仰着头粼粼地望着他:“我想要。”
季鸿一下子明白,狐疑道:“你……行吗?刚下车,不累?”
“你让我再累一些。”余锦年拽他,“我现在激动得睡不着,你、你进来,我们说说话。”
季鸿托着他,刻意问他“往哪进”。良久,熄了灯,遮下幔帐,又听见窸窸窣窣一番动静,季鸿低声笑了起来,将他腕子抓在手里,张开的五指绷紧了,那原本把脉的手,如今把着季鸿的命脉。
夜深,一声极致欢愉,季鸿俯首吻他:“进来了,你想说什么话?”
余锦年雾眼迷蒙地看他,喉咙里的每一下都在紧缩,他在黑暗里摸寻季鸿的唇,与他靠近,与他依偎,与他在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同样能像现在这样,相拥相吻。
他动了动喉舌,与季鸿唇齿纠-缠之间碾出了三个字。
三个字被季鸿全力咬碎,凌乱溃破地吞吃进男人的腹中,此生都因之飨足。
……
翌日。
信安县人蓦地发现,那间经年紧闭的小面馆,突然之间——开张了。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前,笑着弯弯的眼睛:“来碗杂酱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字:进了吗?
(bushi 被公举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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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局的小兔崽子们:旷世之谜!究竟是余大先生娶了季世子,还是季世子嫁了余大先生?!(x
年年:滚去背书!
第177章 锦年专场连枝专场·上
第一七七章 连枝(上)
华灯初上。
京城今年冷得出奇,落雪也早, 廿九日一大早天上就沉甸甸地坠不住了, 稀稀疏疏地掉些盐粒子, 到了傍晚更是凝成了小绒毛似的雪花,细细密密地铺在宫檐上。
宫里挂了年画,镶金框的门神在红彤彤的各扇宫门上熠熠生威,一群小太监们也都举着烛火四处奔忙, 诸宫殿廊下都挂起了五彩琉璃宫灯, 灯下垂着五色丝穗,在风雪之中热热闹闹地摇曳。英乾殿前的万寿彩幡笔挺地立着,仿佛直入云霄, 每条幡上都写着不一样的吉祥对子。
有新来的小太监没见过,仰头看,宫里到处都荣华富贵,连人的影子都像是嵌了层金边, 春联的红底子上印着金色暗龙,拿灯一照, 恢弘夺目, 像是那龙能飞出来似的!他看傻了,呆呆地感叹,突然被管事太监一声吆喝,吓得赶紧回过神来,手里的玉酒壶都险些翻去。
管事太监敲打他一顿:“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乡务仔儿,若不是司宫台上用人, 不然也轮不到你!过会儿进去了皮实点,大过年的,嘴上吉利着,别惹怒了大祖宗。”
小太监小心地点点头,半晌又追在管事太监屁-股后头问:“大祖宗这么厉害?他……他什么模样?”
“这话也是你能问的!”管事太监气得拿眼珠子剐他,“端好你的酒水!进去了别乱看,别乱说话!机灵着点儿!”
小太监不敢再问,到了司宫台门前,才发现阶下早候了十好几个太监,有几个是他认识的,也是跟着管事太监来的老乡,还有御-用司的几个小管事,都或端着、或抬着大大小小的礼箱在门前站着,恭恭敬敬的,没有一个东张西望,只等着里头人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