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精神被拉扯回来,放下病册向前去,又禁不住念叨:“你这整天的想出什么是什么,辈分都叫乱了。他是你师爹,那我是你什么?平白被你叫长了一辈,我亏不亏啊?叫声小年哥哥来听听,以前不都这么叫的?如今长大了,反倒没大没小的。”
穗穗扭过头去,就是不肯再叫小年哥哥了。
余锦年朝前去寻那位“师爹”,少年们则在后头闹开了,病前问证是他们最害怕的,比抽他们背书都紧张,此时老师走了,一个个小兔子又都从兔子洞里爬出来。
几个人边走边唉声叹气:“这往日里都是其他几位教授来查功课,怎的这几日都是余大先生来啊?好在有季世子来救急,不然要是我被余大先生抽到了,定是要罚我抄书的。”
“听说是天家病了,御医司的几位教授都回宫去了。提举司那边一时忙不开,实在是抽不出人来考校我们几个,所以医局这儿就劳烦余大先生过来照看了。”
“哎,这余大先生瞧着是慢吞吞,其实心里有主意着呢,也就世子能制得住他。”一人嘀咕这紧跟了两步,忽然好奇道,“这余大先生娶了郦国公世子,竟也能过日子?这男子相亲,总觉得有点……怪。”
“你懂什么,余大先生和世子好着呢!你爹你娘都未必有他们两个好。这男子相亲本也不是世间奇闻,这古时不也有类似的说法?”
又一个小公子抱着书跟上来,啧啧道:“虽说这婚事是天子赐的,可谁也没说不能再纳妾是吧?这些年我们余大先生是深得圣眷,季世子又是国舅,少不得有人想给他们塞女儿呢!”
几人笑起来:“塞?给哪个塞?难不成一人塞一个?那可真是‘旷世美谈’了!”
“这都是数得上号的红人,赛给谁不成?”那小公子耸耸肩头,“可惜人家都不要哪!这么多年就是没腻歪过,人前也不躲闪。若是寻常夫妻,此番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岂不羡煞旁人?”
他看看左边的:“你爹这样?”又看看右边的,“你娘这样?”
众少年乌拉乌拉摇头。他们爹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的姻亲,虽说日子安宁,却也的确没有同余大先生家这样亲密,更不说在街上都敢牵手而行。
“这就是了。”小公子老神在在道,“可见余大先生说得没错,相亲或相爱,与男女阴阳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看心意相通。”
一圆脸公子盯着他:“纪四公子,你不会……也是?”
“是什么?”纪四瞪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干你何事,是如何,不是如何。余大先生说过,人之于世匆匆几十年,天地逆旅而已,能做自己,才不算枉活。”
圆脸小公子哑口无言,不服气道:“我只是随便讲讲,你怎的这许多大道理等着我!张口闭口都是余大先生,你再诡齿狡辩,也是做不成先生的关门弟子的。”
纪小四腮帮一鼓,愣是被他气住了。
说起了余大先生的关门弟子,有人突然想起来:“哎,说得是啊。苏教授去哪了?”
旁的“嗐”了一声,回答他道:“还能去哪,自然又是去云游-行医了。前阵子不是听说西边小儿广发痘疹,是先前没见过的症状,苏教授定是又跑过去看了。”
众学徒连连点头:“苏教授一年总有二百日是不在京中的。你们说也是奇了,这广济司也仅次于御医司了罢,他堂堂医学教授,怎的就不爱在京里待呢,非要下去做那摇铃大夫。”
“我听说,苏教授是想找一个人。”一个姓张的小医徒悄悄凑过来说,“好像是他年轻时看上的一个姑娘,后来走失了,苏教授一直念念不忘。”
“呸,你这不对。我可是听金幽汀里说的,苏家师娘产下海棠妹妹以后就仙逝了。苏教授与苏师娘伉俪情深,一直不肯续弦,后来教授梦里得了菩萨点化,说今生若救满九百九十九个人,就能位列仙班,与师娘聚首。这才拜了余大先生为师……”
“……哇!苏教授真是个好人。”一群少年们不禁露出了仰慕的眼神,还有的感动地扯起袖子擦擦眼。
正漫天胡扯着,突然旁边凑过来个香喷喷的脑袋,插话问:“那你们有没有听说,你们余大先生是药师菩萨座下僮子转世呀?”
“真的?”一回头,见说话的是徐穗,众人才知是被取笑了。这群小子好几个曾经想捉弄她反被整治过,这下纷纷散去,不与她说了。
穗穗哼了一声,又张望着想去后院病房看看,犹豫时,便听旁边一人轻轻唤道:“徐姑娘。”
她扭头去看,见是尤成溪。方才这群人交头接耳,唯独他没参与,只独自站在树下背书。
是个书呆子。
尤成溪不自在地搓着怀里的病案册,不敢直盯着她的脸看,便偏过去看她头上的银步摇:“徐姑娘热不热,要不要到后面小房里喝口凉茶?我们广济医局的凉茶都是老师特制的,清热解暑,止渴生津,而且不伤脾胃……”
穗穗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那你会不会配凉茶呀?你帮我配一些,送到金幽汀上去?”
“啊?”尤成溪愣了一愣,“我……我自然是会一些,但定是不如老师配得好。徐姑娘若是喜欢吃凉茶,那我照老师的方子煎两盏,晚些时候晾冷了遣人送到府上……”
穗穗扑到他眼前盯了片刻,惊得尤成溪倒退两步,脸上刷得红透一片。
我们府上看着个小神医,还用你大老远去送凉茶?穗穗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甩甩裙摆往后头煎药的小房走去,嘀咕一声:“真是个书呆子!”
尤成溪半天回过神来,望着徐姑娘的背影发痴傻,她的睫毛好长……冷不丁前头徐姑娘扬声一句“愣着干什么呀,真晒傻了不成”,将他从阵阵热浪中揪回神来,赶紧清了清头脑跟上去。
余锦年绕过亭廊,拐到前头的小阁里,一鉴冰摆在屋中,徐徐的冷气吹散了盛夏的炎热焦躁,他走到窗外,微微半开的窗页内,侧打的日影透过雕花的小窗,斜斜地映在那人的脸上,窗上闹梅的喜鹊仿佛在他肩头活了过来,叽叽喳喳,欢天喜地。
而他像一棵不动的松木,支撑起一片清风荫凉,永远青翠,长久挺拔。
季鸿听到他的脚步声,遂放下书朝外看了看,正对上余锦年动也不动的目光,他笑一笑:“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有看够?”
余锦年推门进来,从冰鉴上捡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舔着葡萄汁水,笑话他道:“只要是美人,多少年都看不够。怕只怕……美人迟暮呀!”
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揽着他的腰把他按在对方腿上,紧接着眼前一暗,一双隐隐透着松梅冷香的唇贴上来,先是慢慢地在唇缝上磋磨,随之就长驱直入,搅弄那颗熟透的葡萄。彼此交战半晌,不知是谁喉下一滚,将葡萄吞下去了。季鸿退出来,微微仰起眼睛看他,目含笑意。
余锦年猛地将他推向椅背,吞吃似的再袭下去,又是好一番紧锣密鼓,互不退让。
季鸿捏捏他清瘦的脊骨,低笑道:“美人可迟暮了?”
余锦年回味着方才:“唉,是余郎才尽了!”
季鸿在他腰下小丘上拍了拍,意有所指道:“你之才,如山间清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好厚的脸皮!”余锦年叫唤道,“你快自己听听!”他笑闹着和季鸿倒在小阁内的软塌上,双双仰躺着看头顶纱织的幔帐。这小阁是庄子里唯一还算清静的地方,其他地儿都被余锦年辟成了药局、诊室和病房,阁里一应物件都是季鸿亲置的,一切都是按照余锦年的习惯来弄。
屋内小小一张榻,躺一个人有余,躺两个人稍挤,只是供他忙碌之余能稍作休憩。
季鸿起身,将冰鉴拉近一些,拿了扇坐在他床边轻轻地打,余锦年侧躺着,枕着手臂看他,良久呆呆地说了一句:“阿鸿,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你想要如何变化?”季鸿慢慢摇扇,揪了葡萄放他口中,“你倒是变了许多。”
余锦年好奇:“如何变了?”
季鸿欣赏他一会儿:“长大了。”
余锦年皱眉头,不服气:“难道我以前在你眼里,是一直长不大吗?”
季鸿低低说着:“以前,你总是东奔西跑,永远不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可又看起来那样瘦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你卷走,一个箱子就能装下。又好像……一场庙会,你就会淹没在人群里,再也找不见了。我总怕有一天,你会被我弄丢。”
他看了余锦年一眼:“现在你长大了,无论走到哪,你都是最瞩目的一个,永远不会埋没在人群里,无人问津了。我若一时找不到你,便抬起头看看,总是能看到的。”
“倒也不用抬头……”余锦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说,“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你且在原地等着,我也会自己找回去。”
季鸿垂下眼,墨碧色的眸子里有盈盈笑意。
“下午不是还要去提举司?你这城里城外地奔忙,还顾着三余楼,倒也不嫌烦。要废寝忘食不成?”季鸿见他趴在床头,眼睛还睁着,但神色已有些发散了,眼见着要一头睡过去。余锦年怕热,从前起就是这样,一到夏天就热得精神沉闷,年年都缠着他要冰。季鸿终于发善,从葡萄盘子里敲了铜钱大小的碎冰,放在余锦年口中,又继续轻轻摇扇,“睡会罢,午间暑气重,人也沉。到了时辰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