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含着碎冰,慢慢闭上眼。
……八年了。
自大婚那日起,他与季鸿竟是不知不觉地已走过了八载春秋,八年间,欢闹有之,争吵有之,亲爱有之,摩擦亦有之,但余锦年从未觉得日子枯燥烦闷。鸡零狗碎、糖盐酱醋,再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有绕不过去的柴米油盐,这才是日子,是寻常人家日复一日的生活。
回忆过去,每一次的朝升暮落,余锦年都爱之不及。
想当年天子赐婚,又设广济司供他施展抱负。余锦年至今也不知季鸿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只从当时连枝的只言片语里猜出一些。他问过,可惜季鸿不答,闵霁不言,连宫里的连枝也只是摇头笑,都说既然是过去的事,那便立足当下就好——最后这竟成了他永远也捉摸不透的秘密。
作为婚事的贺礼,当年的贵妃,如今的皇后娘娘赐了他京郊的一座大庄子,并一些金银器物、绫罗绸缎。庄子后头还有不小的田地,庄里有百十个奴仆供他差遣。这庄子大得空旷,这金银刺得夺目,余锦年又不愿做土财主,左思右想一阵,拍板一定,雇了几班泥瓦匠,日夜赶工在庄子里密密麻麻盖上了成排的小瓦房,房中又隔开数间,庄后垒了十几口小灶。剩下大片无人耕种的田地,也叫人种了常用的草药。
而新设的广济医学提举司也坐落在离金幽汀不远的地方,去三余楼和金幽汀都很方便。新落成的司门,有一派新生的贵气,开衙那日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天子虽不懂医理,却明政事,余锦年上过条陈,列举了当下医事所面临的弊端——传世医家故步自封,医典药方秘而不传,绝不轻示他人;民间游医一知半解,百姓不问真假胡乱投医,甚者一日内连换数位大夫,只求速效。病家惶惶,医家畏缩,以至于一旦发生大疫重疫,爆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贤人有言,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即是如此,又何尝不能“兴医学,置明师,养天下之医”?此前大疫,众医束手无策,竟有闭门不出甚至退而自保者,终至大疫从江南绵延于京师。天子震而惊之,才知民间医事积弊如此,更知须广开医学,解民之困顿。
于是广济提举司也成了余提举的“一言堂”,期望久陷疲惫的医事医政能因他泛起几朵浪花。
他自然不会让所有人失望。有了天子“随卿去做”的金口玉言,医学提举司还没修好,他这庄子倒是加工加点地盖好了,毫不客气地挂匾“广济医局”,聘大夫、收病人,道是要“厚德济生”。
而医学提举司大开司门的第二日,京中又涌起了丈高的水花。盖因余锦年张下告示,提举司下设杏林苑,岁秋招募医徒,十二岁以上已识字启蒙、有心向医的学子都可来报名,试学一月后考校,不论贵贱贫富男女,合格者即可入学。杏林苑学医共五年,前两年在提举司中习基础的医典医籍,第二年可自行选科,无论是内疡还是妇儿,皆有专精此道的医学教授,后二年则须至京郊广济医局临证学习。
待学期日满,笔头功夫和临证功夫试验均为甲等者,便可获得杏林苑所批的医牌,坐堂开诊了,倘若当年考不过,次年、次次年继续学便是,实在考不过的直接退学也就罢了。若还想更进一步,亦能由提举司举荐,参加御-用医科考举,入御医司。
此前御医司考举只有世传医家能参加,且需专人引荐,这些医学世家经传数代,大多也都是名门望族了。余锦年此举,是将御医司的大门朝天下医士打开了。只要有才、有志气,无论是否出身世家,都可一展才华。
此等好事,可比苦读十载圣贤书要容易多了!京中好些科考无望的生徒想来试试水,结果进来不足半年,就被吓退了大半。这杏林苑,进倒是进得了,谁知是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旬旬考,月月考,什么内经方药经络穴位,什么理法配伍病机辩证,阴阳八卦要学,五行水土也要学,什么天地有阴阳、脏腑有阴阳,山川峰峦皆有阴阳,直把人搞到头昏。
不说有的人,背到死,也连舌是红是紫、苔是黄是白都分不出来;更不提还有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搞清楚弦脉到底是什么样的。这还听说只是基本课目,后头还有温病伤寒本草思辨……
甚至还有解什么剖,那各色器具制成的五脏六腑血道谷道,粉琉璃雕做的人脑、白石刻成的骨头,看一眼都吓人,余大先生却要他们都背下来,背错一条都不行。
生徒们被折磨得半夜做梦都是被余大先生抽书罚站。
数年来,余锦年先后请来了十几位常驻提举司的医学教授,杏林苑不拘一格,其中除了世传医家出身的名医、御医司的医士,甚至还有僧医道医,和不知哪里找来的隐士。下到二十啷当,上至花甲古稀,杏林苑上的医学教授形形色-色。而天南海北请来的客座教授更是数不胜数,讲一些往日难能听到的奇言怪论,巧而又巧的诊治方法,甚至有一次,还请来个跳大神的江湖术士,讲些游走江湖的奇闻趣事。
以余锦年的话说,倘若“术”有用,那即是安抚了人心,而懂得如何安抚人心以至于让病家身心托付,亦是医者的必修之课。“术”只是其形,术法之内,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他们自己体悟。
一开始,因为医学提举司的医政新改,群医反对,怒况空前,骂他出身不正、败坏医门风气,斥他哗众取-宠-、小人得志,勒令门下族人不可投他医门。若非有御医司陈阳及尤青柏的鼎力相助,余锦年的新改也未必能进行得如此顺利,更不说,尤青柏后来将他的侄儿塞进来、陈阳亦成了杏林苑的医学教授,一下子给京中诸医门做了表率。
从此医学不再只是高门贵族的养生汤,亦要做普济百姓的救命丸。医者,从凡凡人间中来,亦要回归凡凡尘世中去,只要有人愿意学,余锦年绝不藏一字一句的私,只望他们能记得,广济广济——广博慈行,厚德济世。
这些年来,提举司和广济医局渐渐步入了正轨,杏林苑最早的一批生徒,如今也都自行己路,去向五湖四海,带着杏林苑对世间的美好祈愿,带着“广济众生”的使命,各奔前程。而同是第一批的苏亭,终校试验时拿到了全“上甲”的成绩,此后至今也无人超越,之后苏亭在广济医局坐了两年堂,如今也留在杏林苑做了医学教授。
八年弹指一挥间,有时候余锦年会突然想起来往事,当年在信安县时略带倦容的二娘、胆小怕生的穗穗、重情重义的清欢,还有貌美懦弱的海棠和情痴一片的苏亭……一幕幕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在前世,有些人的眉眼已经不甚清晰,唯独在梦中才能短暂相聚。
看到穗穗出落得亭亭标致,苏亭也开始了行医之路,小海棠也是个能说会跑最爱黏着爹爹的小姑娘了,清欢早几年就如愿嫁给了段明,大家都很好,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还看到二娘抚着清欢大起来的肚子,温声细语地哄她还未出世的小宝宝,也看到白海棠依旧是一副缱绻温柔的神色,哼着旧曲,坐在廊下缝补苏亭磨破的袖角。
余锦年一下子醒来,睁开眼,曲声消散,眼帘中依稀是青墨色衣摆,绣小枝的秀竹,随着摇扇慢慢地起伏。他抬起头看了看,看到一张很少出现在梦里的脸庞。
“阿鸿。”他叫一声。
很少出现在梦里,是因为日日出现在眼前,他无需以梦相思。
“醒了?”季鸿从冰鉴旁取来茶盏,柔声地说,“怎么只睡了不到一炷香时辰,可是太闷热了?下头才做好的冰镇酸梅浆,起来解解渴罢。”
余锦年端着凉盏咕咚咕咚几口把酸梅浆吞了,痛痛快快地舒爽了一回,他舔舔唇畔道:“忽然记起来,睡下之前穗穗说你来找我是有事的,差些忘了。什么事呀?”
“不是什么大事。”季鸿不徐不缓地道,“想乞余提举几日假。”
余锦年:“啊,怎么了吗?”
季鸿道:“回信安县看看罢。石星与我写信,说信安变化很大,处处车马粼粼、房屋幢幢,姜小少爷的春风得意楼也开了分家,就毗邻我们的一碗面馆,说是要与你争争风头呢。说你若是再不回去瞧瞧,他就把你那面馆买了去。”
“一碗面馆烧都烧干净了,残垣断壁的如今也不知成了什么凄惨模样,如何他还能和我争风头,莫不是吃醋吃昏了——”余锦年下了床榻,要换身干净舒爽的衣裳,说到这猛然他一怔,似想到了什么,忙转头去看季鸿,“等一下!你,你不会是……你把一碗面馆重新……”
季鸿抿唇轻笑,薄薄纸扇摇出了万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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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金幽汀门前停了一辆宽敞舒软的马车,从外看只是厢轿大了些,并无什么奇特,在内却其实别有洞天。旁人看了或许会说不规矩、不体统,可对季鸿来说,余锦年就是规矩体统,长途跋涉之下,只要他坐得自在,其他都是最无所谓的事情。
余锦年依旧寸步不离地提着他的药箱,手边抱了几本未完成的书稿,垂着脑袋沉着腿走出来,想是昨夜又为了写书而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