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着熟悉的力量,就有了底气。
谢安歌不求大权在握,不求荣华富贵,不求美人在怀,只求不受限制,只求掌握命运,只求能自由地说不。
权力权力,顾名思义,权与力,相辅相成,它是食物链的顶端,是羊群中的领头羊,是个人最美的勋章。
没有权,只有力,力量能给予谢安歌充足的底气。
接下来的登基仪式总算冲淡了建康城里的惨淡气氛。
新帝和百官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和狂喜状态。
这跟谢安歌没什么关系了。
按照佛经的要求,他已经报了父母恩,新帝虽然与他有血缘关系,但毕竟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此前又从无交集,谈不上什么感情,谢安歌就更不想当多余的人了。
不可共患难,亦不可共富贵。
说实话,有点憋屈。
佛教之所以大受统治者欢迎,就是因为它讲究轮回因果,来世福报。佛教劝导人们向善,柔顺,忍耐,服从统治者。
但偏偏谢安歌是道家出身,向往的是逍遥自在,野了的心想要收回,很难。所以在各种规矩戒律的束缚之下,就会格外难受。
先帝一下葬,谢安歌就立即包袱款款,和一众和尚们回了法华寺。
第28章 和尚3
诸皇子叛乱之后,朝廷赋税徭役日益繁重。
不少男子自残以避兵祸,有的则躲入寺庙,或将田亩挂到寺庙名下,逃避重税徭役。
乱世中,百姓流离失所。人命如草芥,众生求安稳。
朝廷不可信,寄希望于神佛。
新帝将朝政稳定下来之前,南梁着实乱了一阵,加上僧尼们积极传教,种种因果报应之事出现,出家的人、信佛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
一座座佛塔立起,一间间寺庙建起,一尊尊金像塑成,佛家香火鼎盛至极。
法华寺的方丈不喜反忧,时常对谢安歌感叹:“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只怕我等僧尼无福消受。”
他管不了其他寺庙,但法华寺这一亩三分地还是管得住的。
法华寺所收的香火钱大多通过施粥施药又散了出去,只收那些年幼的孤儿为徒,绝不收录青壮年,不扩张寺院的土地,不塑金身,清贫度日。
方丈是难得的明白人,他的担忧也并非杞人忧天。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北齐就曾灭佛,虽然灭佛的武帝暴毙而亡,但被诛灭的沙门,被焚毁的经像再也回不来了。
谢安歌只能安慰他:“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①”
看方丈的表情有些微妙,谢安歌又补充了一句:“因果报应,轮回不爽。种善因自然得善果,种恶因求善果,岂非荒谬?”
方丈点点头,表情高深莫测,道:“了然的佛法学得甚好。”
“有劳师父教导。”
方丈骤然生疑。
世人只知他批命准,却不知他观星占卜也厉害。
年逾九十的老方丈曾连续三年不断夜观天象,风雨无阻,知道佛家有兴盛,有衰落,甚至有灭亡。
月有阴晴圆缺,江有潮起潮落。
老方丈活得久,见得多,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没有见过?
他对人世间最大的感悟就是无常——世事无常。
转眼间,高门落魄,寒门崛起。
转瞬间,瓜熟蒂落,英年早逝。
转身间,夫妻成仇,干戈玉帛。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权力、财富、情感、王朝、宗教、世家……都是短暂的,是天地间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只有静静流淌的时间才是永恒的。
戒嗔方丈终究是人,身处红尘,自然有七情六欲。他可以接受佛教的衰落,但不能接受佛教的灭亡。
星辰启示,思维展翼。
上天降下的佛子是老方丈最大的希望。
他愿意相信上天的启迪,也愿意相信佛子的能力。
佛子也果然不负他所望,年少聪慧,沉稳冷静,学习佛法如饮水进食般自然,与人论法如滔滔江水,势不可挡。
但是,戒嗔总有种极为别扭的感觉,他之前一直不知道这种感觉源于何处。
现在,他明白了。
佛子啊,佛像外生,道骨内成。
他是佛,更是道的化身。
佛教诞生古印度,悉达多太子见众生轮回,生老病死不得解脱,故而起大悲心,出家修行,寻找能让世人超脱于八苦的方法。
他苦修多年,觉悟出人生的真谛、宇宙的真相,掌握着超脱轮回的方法,故为佛陀。
东汉时,佛教自西向东传入我国,分为三个支系——北传佛教(汉传佛教)、南传佛教(上座部佛教)、藏传佛教(喇嘛教)。
为了传教,当时的佛经教义与本土的宗教、文化进行了一定的融合,以符合统治者的要求,从而获得发展的土壤。
佛全称佛陀,意思是觉悟者。
佛教相信,万物的兴起和灭亡都是有原因的——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众生沉沦苦海,生老病死、爱别离、怨僧会、求不得、五阴炽,惟有断灭贪、嗔、痴的圣人才能脱离生死轮回,达到涅盘的境界。
隔得远远的,老方丈看到了然穿着玉色的常服,盘坐在蒲团上,转动佛珠,一声声地讲经,节奏和美,韵律天成。
那声音极为特别,如冷泉击玉、雨打芭蕉,入耳时,像夏日里一杯冰水下去,透心凉,舒爽极了。
众僧不管老少皆坐在他下首,目不转睛,专心不移,沉迷于这阵阵梵音中。
风小了,云歇了,鸟雀停在枝头。
高超的佛法循循善诱,引领信徒进入思想的天堂。
这一刻,天地寂静,花开无声。
谢安歌停下后,许久,才有一个醒来的沙弥打破了这片寂静,上前去请教。
心有不解的僧人排着队,向了然大师请教,望向谢安歌的目光带着崇拜与敬仰。
一一耐心解答,等最后一个僧人离开后,谢安歌忽而直直地望向老方丈,澄澈的眼神倒映出天上的云、地上的树、眼前的人,如佛祖拈花,微微一笑。
老方丈不避不闪,忍不住回以一笑。
这一刻,老方丈终于明白众人对他这个弟子的推崇源自于哪里了。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笑容,或谄媚,或做作,或虚伪,或苦涩,真正开怀的笑容却是少之又少,因为天地洪炉、众生皆苦啊。
也见过孩童纯洁无暇的笑容,却如琉璃般易碎。
也见过妇人诞下儿子的笑容,带着满足和骄傲,却夹杂着太多的世俗和私心,并不纯粹。
却极少见到这样的笑容,如雨过天晴。
明明是个少年,却有天空般广阔、豁达的心胸。
一切的苦难都会在这样的笑容里退却,一切的黑暗都会在这样的笑容里消散。
他是大无畏,仿佛这世间无难事。
这并非无知者无畏,而是见过了大风大雨,历经了千险万阻,还能笑称无妨的从容和坚毅。
有些骄傲,有些得意,是应该的,始终是瑕不掩瑜。
像被打磨过的璞玉,不必他言,宝物自明。
戒嗔想,如果佛子就是这样子的话,哪怕他背生道骨,我也认了。
双手合十,口念佛号。
我佛慈悲,原谅弟子。
***
看着师父笑了,合眼喃喃,不发一言地走了。
谢安歌:“……”
这什么操作?
默默叹气,这无聊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前世,为了修炼,时常闭关,窝一个地方,十年八年的不动,都不成问题。
因为修炼带来的力量与成果,是肉眼可见的,每一次努力,都有所回应,所以再寂寞也能忍受。
而此世,法华寺的佛经典籍已经被看遍了,修过哲学、读过道经的人,要理解佛教并不成问题。
结合自己的经历和领悟,也很容易得出新的感悟,以至于被称为有悟性。
实际上,在谢安歌看来,佛教徒的目的,在于从佛陀的教育里,看透苦难和自我,得到超越八苦、断尽一切烦恼、最终成佛的方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佛教并非宗教,因为佛教并不承认造物主的存在,属于无神论范畴。就如同称呼“智慧”为“哲学”一般,或者称“佛教”为“佛学”更加准确。
佛教有非常严密的教义和丰富的经书,非常注重精神的享受和来世的福报。
有时候,谢安歌会产生一种自己是心理医生的错觉,因为他主要的工作就是指导僧人们学习佛法,以及偶尔为香客们排解心理上的忧虑和痛苦。
但时间久了,就会感觉到极度的无趣,静极而思动。
快乐是别人的,痛苦也是别人的,热闹更是别人的,孤独才是自己的。
心心念念的自由更是不知身在何方。
固然,一座寺庙并不能拦住谢安歌的脚步。除了这围墙,拦住他的是恩情,还有责任。
生而为人,有理智,有度量,不能为所欲为。
能为所欲为的,唯有全知全能的神明。
而谢安歌,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太上感应篇》: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