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贞咬咬牙,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升起想打她的念头。唤小青换了洗澡水, 让许西元自己洗浴、刷牙。她盘膝坐于床榻之上,入耳皆是哗哗的水声。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浮现那晚她异常主动失控的缠绵, 一会儿遥想身体里头的灵魂沐浴后是何等模样, 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都怪许西元, 时而亲昵,时而疏离,弄得自己心儿惶乱如麻,不知要如何待她才好。亲近,怕自己走后对方伤心, 也怕自己心猿意马堕入尘劫;疏远,不是没有试过,西元可以做到比自己更守礼,朝夕相对,客气如宾。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已对她生了亲近之心。令她尤为气恼的是,除了确凿知晓西元爱她美色,有护她为她之心,她无从判断她的心意。
苏州城里头男妖女妖如此之多,许西元又是个贪恋美色之人,与随便什么妖精都能攀谈说笑,而她全然无法猜度、拿捏她的心思。自怀孕以来,阴阳已乱,一片混沌,原先可筹算的将来模糊不清,多少年来未有过这样的无措。若此时面对的仍是许仙,白素贞自问可以将他的心思猜测一二,可对方是许西元,她料不准她所思所想。
白素贞一贯满打满算,知己知彼,对许仙,她欲报恩投其所好,何愁对方不入瓮,如今她却与凡妇无异,只因有了他。右手捂在腹部,这里有一个生命在孕育、在成长,是她与许仙的骨肉,是她的恩亦是她的债。
因为他,她会经历极少妖精会经历的生产,成为一个母亲;也因为他,她会失去此生唯一的依仗——法力。随着一天天接近临盆,非到万不得已,她不能冒着损伤胎儿的危险妄动法力。
他已然成为她的桎梏。
生下孩子之后呢?哪怕没有许西元的存在,她能否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满月后就将孩子留在凡间,自己重返山林继续修行。
她终究不是凡妇。凡间妇人有了孩子之后,一心只为了孩子,养育孩子一生就是她们的宿命。而她是个想要成仙的妖精,这就注定她无法同旁人一样相夫教子,哪怕她做的已是如此出色。
“你不是凡人,不用做那些凡人需要做的事情,你有广阔的世界。为了报恩值得吗?甘心吗?”昨夜许西元的质问犹在耳边。鼻尖飘来一抹皂角香气,豁然睁开眼,入目即是许西元担忧的面孔。白素贞不自觉笑了起来,“洗好了?”
她之笑容,如莳花骤然开放,许西元蹲在她的面前,一时看呆了眼,说不出话。
白素贞清浅柔美的笑里藏有一抹难掩的哀愁,方才许西元为这哀愁所吸引,卷起手指,想要抚平她,只是才到近前,她就睁了眼。
许西元待要问她为何事烦心,小青在门外问两人可需要收拾浴桶。白素贞应声,许西元与小青一起整理完毕后回到房中,房内只燃一根红烛。
睡了几个月的地铺毫无踪迹,许西元以为白素贞要赶她出屋,无措地立在门口。
“西元。”白素贞在帐中喊她。
她巴巴走过去,可怜兮兮地望着侧身躺在榻上的白素贞,白素贞目光温软,抬手轻拍床榻,没有言语。
诶?这是待遇升级,往后都能睡床的意思?呀呀呀,今儿吹的是什么风,让她开了窍晓得自己睡地铺的艰辛。
许西元大喜过望,吹灭红烛,跃入榻中,白素贞不防她如此欢雀,往内躲了一躲。
“这般高兴?”
“嗯嗯嗯嗯嗯嗯。”许西元连连点头。她素来识相,白素贞开恩让她睡床,她不好和之前那次一样,为身体反应所左右,未免碰到白素贞,她往外挪了挪。
先前洗澡时,她想得一清二楚,无论再不情愿,她都是这个躯壳的主人,没有被躯壳反客为主影响魂魄的道理。动物进化成人,何止千年,所谓的原始反应不过是不加克制放纵自我的借口而已。她若无法控制身体的反应,谈何为人。想要摆脱躯壳,作为自己存在,更不能仗着躯壳的身份轻薄白素贞。“我一定会老老实实的。”她说。
冷不丁讲这么一句,白素贞讶异后立时明白过来,那个清晨的异样她还耿耿于怀。此时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外月光带来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辉,她仿佛能看到许西元说这话时的信誓旦旦,忍不住勾起嘴唇笑了。
“你笑我?”
“不敢。”声音怎掩得住笑意。
“笑就笑呗,那天可是我人生之中最尴尬的一个早晨,没有之一。我做女人三十年,一朝醒来晨勃了,你说要命不要命,想想都觉得没脸见人,恨不得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白素贞笑得双肩耸动,难以抑制,又觉得这样笑实在不好,“着实抱歉。”
许西元并未着恼,反而松口气般叹了一声,“能让你开心开心,我也算是晨勃得有所值了。”
“变成男人是何感受?”白素贞被她勾起了好奇。
“一开始糟糕透顶,好好的细皮嫩肉变成了一身粗皮粗肉,身体沉重;有时候忘了自己的身份容易对亲近的女性动手动脚,其实我不是故意无礼的。不过男身也有好处,比如没有月事的烦恼,在这个朝代,出门没有限制,少了许多束缚。苦恼的是时常疑惑自己到底是男是女,自己是谁,尤其是……”
“尤其是?”
“尤其是每个人都把我当作另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还是说出了不能启齿的话,许西元暗叹一声,仰躺在床榻上,哪怕睁着眼睛,于此黑夜里,她都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一只温热的手摸了过来,摸上她的脸,摩挲两下,“我知道你是西元,不是许仙,我们都知道。”
“方才你为甚不开心,想到许仙?”
不曾想许西元仍记着方才,白素贞摇头道:“不是因为他。”未等许西元继续问,她轻叹道,“许是怀孕的缘故,对未来之事有所惶恐,已然无碍了。白日里,你说有个问题想问明白,但问无妨。”
“我已经有了答案。”不得不说,这一次白素贞那句知道她是西元戳到了她的软肋。她想问明白的,无非就是白素贞如何看待她,把她当作许西元还是她丈夫许仙的替身。得此答案,她足以欣慰。
许是今夜两人对未知的将来有所担忧,也就格外珍惜眼前的宁静,同时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在适当的范围里坦诚相待。
白素贞没有说话,许西元亦没有,两人维持着一个相对亲昵又安全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最后白素贞握住了许西元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套路,想好要问的问题不问个清楚明白我们是不会罢休哒
☆、第三十二回 和好之后
和好后的日子如故, 许西元认真做好苏州百姓的好大夫, 有时也会休诊半日。休诊的日子多是被吴七郎带着出门玩耍, 骑马泛舟登高冶游。
白素贞不去拘她, 由得她信马由缰,哪怕几度踏足妓馆, 她都只吩咐小二黑在楼下候着。小青对许西元时时出游颇有微词,一想到许西元在家与白素贞朝夕相处时间越多, 白素贞道心越不坚定也就做了罢。加上吴七郎托许西元带酒给她喝, 她也就不那么反感许西元被他们带坏了。偶尔想到许西元在外头结识其他妖妖怪怪的, 心里有些复杂。她出言试探白素贞,白素贞不见得不快, 亦不见得愉快, 眉目间总有三分茫然,反问她说,如若不然又当怎样?
又能怎样?
如她所想, 许西元是自由的。
所幸许西元玩得愉快,也知分寸, 喝酒畅快了, 也不会三更半夜回家。几次之后, 同他们一起玩耍的郎君们都晓得,许大夫家中有个怀孕的妻子,她一出现不需要特别声明,众人皆会代言说,许大夫须得早走, 许大夫不可饮酒太过,免得酒气冲撞了妻子。若有新加入的大官人不欲让她离开,也有人跳出来说,许大夫护妻心切,要是不让她回家,她定是跳楼也要走的。
之后便是一阵哄笑。
新加入的大官人一定会问,此话怎讲。
那人又会解释:前几日,妓馆里,众人饮酒甚快,许大夫忽道一声不好,原是归家的时辰到了。彼时有一位王姓官人,怪她扫兴,不肯让她回家,趁着酒意几人堵住了楼梯。许大夫几次闯不出去,生生从二楼跳了下去,幸而楼下有保安堂伙计接着,否则许大夫多是要摔断腿的。
闻者皆拍案大笑。他们本有嘲笑之意,然而许西元坦荡,一副你笑得有理你笑得对,老子就是妻管严要回家的样子,倒叫那一票花天酒地的大官人无趣起来。
与吴七郎来往的多是苏州城里的公子哥,也有不少花妖木怪混杂其中。偶尔吴九娘与其他几个小娘子也会一同出游,不知是否狐媚天性,那几个小娘子与公子哥们调笑起来不逊色于任何妓人。而吴九娘不与那些富家子弟言笑,一来二去许西元看的明白,吴九娘到时,多是没有凡人子弟在场的。有时临时遇上些公子哥,吴九娘当即掩上面容,面纱的脸比那千年寒冰还要冷上三分,全无那日在保安堂与许西元说笑的风姿。
而那些公子哥们见到吴九娘多有些惧怕,不知是否曾在她手上吃过瘪。吴九娘的词锋凌厉,百无禁忌,与你说笑时便是说笑,拿话噎你时,甭管你是什么人,照样给她噎个半死。当然这是对于公子哥而言。许西元是现代人,嘲笑过的人比走过的桥还多,又是女人,极懂得如何与这样的吴九娘相处,是以吴九娘照拂她多一些,那些公子哥们玩的游戏,许西元一窍不通,吴九娘总将诀窍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