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不在意地摆摆手,刚要伸手拿茶壶,傲祁已经先一步拿过茶壶帮他沏满了。
耶索上诺看着他们,两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苍国山水养育出来的优雅而又大气,似乎从他们相处之间的一来一往中萌芽的全是柔软和美好,然而耶索上诺却不敢在这时候出声,甚至不敢大喘气。他的记忆飘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那个晚上,但他并不奇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情景都在他梦境里不断的重复出现,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告诉他他曾经的自傲有多可笑。
当时战争已经陷入了胶着状态,这件事于元玛王算不上什么,然而于拥有大批人马消耗巨大的他来说,这样恶劣的环境,拖的越久越不利。他为了打破这个局面发动了几次突袭,然而似乎每一次都正好落入了对方早已设好的网中,被傲祁带领的士兵打击地连连惨败而归,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差距绝不只是侥幸的天气,他会不会受到碾压式的打击只不过看对方的意愿。他的军队的生命长短掌握在对方手中,而对方似乎更乐于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并不是想给他一个痛快,对方想要看到他面对的情况决不只是如此——不但兵力大损,士气也受到了极大的挫败。
眼看剩余的兵粮所剩无几,而天气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耶索上诺终从梦中醒来,已几近绝望。
那天晚上,他坐在帐篷里,屏退了身边的士兵和守卫,只留了桌面上的一抹烛光发着微弱的光芒,耳边有轻微的雪花飘落叠在雪花上的声音,就像是人头落地砸在雪堆上的时候一样轻。
当他发觉脚步声打破了雪花飘落的节奏时,那人已经走到了帐门口,不等他说话就擅自打起门帘,烛光只能照到那人尖尖的下巴,还有习惯的弯着一抹弧度的唇:“王子殿下别来无恙。”
耶索上诺猛地站起身,已经顾不得身后的椅子翻倒砸在地上,他瞪大眼睛看着冒雪前来的人,这是一个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帐里的人:“你……你怎么会来?”
“看在我们之前的交情,我来叙叙旧有何不可?”淇奥施施然走进帐篷,他揭下帽子解开披风,肩上的落雪簌簌。披风之下里里外外一整套都是细腻风雅的苍国风格的服饰,银狐围脖映衬下精致的五官显得如画中人一般,耶索上诺甚至不知道这一套衣服傲祁他是什么时候让人拿来的。
看着淇奥笑眼盈盈地一步步走近,耶索上诺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他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举动太过怯懦,伸出双手撑着身前的桌案,想要通过这样的姿势稳住心神:“你是来叙旧,来炫耀,还是来看笑话?”
“殿下怎么会这么想。”淇奥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的笑着看着耶索上诺。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耶索上诺突然激动起来,他倾身向前越过了桌案,伸手紧紧抓住淇奥的袖子:“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我可以把他给你们!你们救救我……”话语渐渐溺死在淇奥平静如湖面的眼中,那眼中还盛着淡淡的怜悯。
淇奥从耶索上诺手里收回自己的袖子,一边抚平褶皱一边似不经意地说:“我可说过,我们自己也是性命堪忧,只不过想要活着出西墨国,说要救殿下,殿下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这句话像是一束光,从耶索上诺脑海中闪过,连带起一连串的波浪。曾经淇奥说这话时耶索上诺只把这当作淇奥的胡言乱语,以此来示弱和推脱,因此给予他的回应也是满满的揶揄与挖苦,事后也完全没有在意。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多去细想真假,也顾不得再去计算什么——他清楚在淇奥面前计算只会被他当作笑话来看——他的嘴比他的脑行动更快,脱口而出:“我保你们平安无忧。”
“是么?”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淇奥露出了意犹未尽的表情,“不过这一次,我这还有一个忙需要殿下助一臂之力。”
不管那个“帮助”有多么让他感到吃惊,他也不曾再多问一句。自然而然,他应下了,接下来的事他只需要等待,他不清楚傲祁和淇奥又做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与淇奥交涉五日后他的父皇便发布诏书,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将事情定义为一个将领叛乱,而他成了深入敌腹卧薪尝胆最后治乱有功的有功之人。战乱平息后不过七日,重掌朝政的元玛王身体开始出现状况,只得移居别宫静养,而他,西墨国唯一的王子,耶索上诺二十日之内起死回生,也一步一步拿回了差点从他手中全部流失的东西。
然而不同于之前的是,他要面对的因为战火的危及而凋敝的民生,为了躲避灾难纷纷背井离乡的百姓留下的一座空城,还有那个战斗力大打折损已经七零八落的军队。如果说曾经的西墨国就像是西墨国特有的纱锦一样闪闪发光美丽夺目,而如今的只不过是掉落在地上被污泥和雪水打湿、被马蹄和慌乱逃窜的士兵踩踏过的战旗。
然而哪怕是一块破布似的战旗,他也知道,这些东西并不属于他,只不过是暂时置放在他手中,他还需要将其缝缝补补。
整个茶铺只有他们三人坐在那,面对着傲祁和淇奥两人,对于耶索上诺来说实在有些尴尬,他喝了一口茶,兴许是习惯了淇奥教授给他的泡茶的方法,这个茶水味道极重,直冲鼻腔,那股呛味又冲到了脑子里,他竟然问出了一句话来。
他问道:“你们为什么最后选择的是我?”
“因为元玛王他老了。”淇奥面前的茶水已经可以入口了,他却迟迟没有喝,只是放在面前,连同傲祁也是,“到时候不还是要麻烦你。”
麻烦两个字化作了那一夜的雪与风从他背脊滑下,口中的茶粉的苦味愈发的浓重,让耶索上诺整个嘴巴里尽是发苦发干,
似乎是想要找水喝,他开始有些如坐针毡,挪动了好几下迟迟没有开口。
还是淇奥先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为他找了个台阶:“殿下若是还有急事就先回吧,我和傲祁还想去看望一个人,晚些再回宫。”
目送耶索上诺逃似的匆匆离开,淇奥把目光转向面前静置了一段时间的茶碗,碗底已经沉淀了不算薄的褐色的茶粉,上层的水就清澈了不少,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茶粉的苦味已经浸到水里去了,就算是多放一段时间也不一定能恢复水原来的清甜。”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里的茶水倒在地上。
看淇奥忍着嘴里苦味的样子,傲祁虽然是笑话着淇奥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从里面拿出一颗蜜枣:“受不了苦还去尝。”说着把蜜枣喂进了淇奥嘴里。
把钱放在桌面上,淇奥向伙计打了个招呼,同傲祁两人朝王城的东北方向走去。
虽然说是春天,沙漠里唯一的水源只有山上融化流下的雪水,因此地面上尤其干燥,一起风便是漫天漫地的黄沙飞扬,淇奥他们走到半道就遇上了这种情况,等到了别宫的时候解开头巾上面满是沙尘。
别宫的宫人看到是他们来了,连连行礼,替他们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袍拿下去掸尘刷土清理,又有侍女打来水给他们洗手漱口,递上湿巾擦脸,忙完这一切宫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全部退下,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从正厅走到寝殿一路上遇见不少侍卫,见到傲祁和淇奥纷纷低头让道,然后才继续巡逻。
寝殿里只有一个人,穿着整齐,甚至能算得上华贵,手上戴着幽绿的宝石戒指,脖子上也是金项链,他的全身都被闪闪发光的衣服和配饰包围了,然而唯一黯淡无光的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是沼泽般粘稠的灰黑色,像是一滩烂泥,他坐在椅子上呆滞地望着寝殿的门,面前摆着些吃食,却一点都没有动过。这个人是元玛王,或者说这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比之之前虽然疯疯癫癫却还能动能喊,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玩偶,留着一口气。
侍女和仆人在淇奥的吩咐下都已经离开,寝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淇奥的手指一寸一寸按压过元玛王的头皮,在他的头顶处摸到一点不同于头皮软腻的尖锐。
“情况如何?”傲祁问道。
“再怎么说我也算得上寻骨风的半个弟子,要是这个也做不好不是丢了他的脸。”淇奥收回手,边用湿巾擦干净指尖上被沾染的油垢的气味边是笑着,“今后不用再来了。”
那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细的银针从此就与元玛王的头融为一体,深一分夺命浅一分无用,毫厘之间把握得刚刚好。寻常人是看不出也摸不出的,就算有人摸出来了若是要□□,力度多一点少一点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然而事无绝对,特别是淇奥手下的这种事。
大病之初耶索上诺曾问过淇奥元玛王的病能不能治好,当时淇奥的回答是:“当然能治好。”
他下的针,他要是某一天想要元玛王醒过来,元玛王就算只靠着留的一口气,也自然能醒过来。
这口气不止是吊着元玛王的命,更是一把吊在耶索上诺头顶上的利剑。
想要一匹狼为自己所用,听话的为自己守护一片土地,要恩威并施,予他皮鞭、予他食物,自己手里还需有一只虎,但虎会吃人,所以还要让他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