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燃了安神香,齐湘睡醒一觉伸了个懒腰,支腿够到一块金丝芙蓉卷偏头望着容策的方向打哈欠,容策脊背挺得笔直仿佛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没有换过,只是奏折从右边移至了左边,整齐程度令人发指。
“尊卑不分,成何体统。”
齐湘把咬了一口的金丝芙蓉卷藏至身后,规规矩矩道:“督公,你醒了?小厨房给你煨了茶树菇薯蓣乌鸡汤,我去瞅瞅。”
宋予衡穿着白色亵衣,外面披了件宽大的御昭茶色袍,少了往日里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容策起身让座,斟了杯温茶让宋予衡润喉:“这一摞是国之重事,我未敢擅言,留待义父批阅。”
宋予衡看看奏折又看看容策,就近翻开一本奏折,是礼部上得有关容显春节去奉天殿祭祀的礼制问题,容策圈出两处错别词,用蝇头小楷批注了这两个字得正确用法以及典故出处,另每处列举了三组正确用词,宋予衡不知道他哪里来得闲情逸致。
笔筒旁边用镇石压着几张地形地貌图,仔细看时似乎又不太像,倒像是河流改道,堤坝修筑的分解图纸,容策解释道:“汝州地处西秦东南向,每年六月梅雨之际,堤毁大涝,百姓苦不堪言不说朝廷赈济灾民也是笔不少的支出。
西秦内忧外患,兼之国库空虚,所谓开源节流,需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是岷江改道分流堤坝重修图,义父瞧瞧是否可行。”
图纸画得十分精细,标注清晰,不逊于工部官图,总图后面跟着一沓细分的图解,容策左手放置在椅背上,身体微躬,右手指着第一张图纸:“主题工程主要分为分水堤、溢洪道、进水口三大工程。
我在汝州待了一年,对地势地形、水势水情做了实地勘测,只有打通玉垒山,使岷江水能够畅通流向东边,才可以减少西边江水的流量,使其不再泛滥,同时也能解除东边地区的干旱,使滔滔江水流入旱区灌溉良田。这是治水患的关键环节,也是第一步。
容策抽出第二张继续道:“分水堤虽然起到了分流和灌溉的作用,但因江东地势较高,江水难以流入分水口,要想使岷江水能够顺利东流且保持一定的流量,并充分发挥分水口得分洪和灌溉作用,这儿就需要修筑分水堰,将江水分为两支:一支顺江而下,另一支被迫流入分水口,名曰平水槽。”
“后期工程溢洪道前修有弯道,江水形成环流,江水超过堰顶时洪水中夹带的泥石便流入到外江,这样便不会淤塞内江和分水道。”
容策的聪慧远超宋予衡的想象,他藏拙藏得精妙,露峰露得精绝,他用于战场,用于民生,用于文史,独独未涉朝政,这份权衡之下恰如其分的心思细想之下令人胆战心惊:“雀使并未在汝州发现过你的踪迹。”
容策微怔,笑着解释:“我与山民同吃同住,出入的都是荒无人烟之地,草鞋竹笠,雀使凭借画像寻人确实有些困难。”
宋予衡侧头,容策也正看他,两人仅隔三寸之距,彼此间的呼吸清晰可闻,容策放在椅背上的左手一寸一寸缓慢的往外延展,形成一个半抱的姿势,宋予衡不自在地扭回头:“开山填江,分流改道,堤坝修筑,非一日之功,国库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工程。”
此话说来可笑,正在修建的葳蕤园仅作为皇室享乐避暑之用,乌脊琉璃瓦,金砖翡翠石,正殿中所用的金丝楠木是从北邙雪林中运送而来,耗资巨大,如此劳民伤财的工程无人敢谏国库空虚无力营建。
而利在千秋的水利工程,利得是百姓而非皇家,利得是千秋万代而非当世当代,少了赈灾银,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便少了一条中饱私囊的途径,故有权利统筹的官员没人会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容策歪头与宋予衡对视,抽出他手中的图纸塞给他一张密密麻麻的账目清单:“义父,我算过了,赵廷石、丁中正抄家充盈国库的银两,修筑堤坝的前期工程绰绰有余。”
“你也知道那是入账充盈国库的。”
“一半足矣,后期筹钱我来想办法。”容策眼中含笑,宋予衡甚至能数清他眼皮上根根分明的睫毛,“义父,可以吗?”
“你能有什么办法,穷得叮当响。”宋予衡头疼地推开他的头算是应了,御批的大案要案入账明细核对极为严苛,容策要得是密帐上的银两,“以退为进,兵法学得不错。”
“明明是美人计。”
美人?宋予衡抬眸瞥了他一眼,行吧,勉强算是个美人。
宋予衡抵唇轻咳,睡了一觉,疼痛勉强缓解了,人老了真是禁不住折腾:“青蔺如何?”
“在梅扇亭习《魏碑》。”容策收好图纸略一思忖又补充道,“山鬼说义父需要补眠,雁叔叔并未起疑。”
雁回对宋予衡的了解亦如宋予衡对雁回的了解,个苑路修得九曲十八折,宋予衡背着雁回走了小半个时辰,腿都没敢打一下颤,为了掩饰额际的涔涔冷汗一路吟诗作对试图转移雁回的注意力,唯恐雁回发现他的异样平添愧疚担忧。
雁回清傲,把不堪示于人前无异于要他的命,于是宋予衡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仅有的尊严。
“三思而后行,这是义父教我的,你不该枉顾病疾去背雁叔叔。”
宋予衡没好气道:“我身受重伤时还背过你呢,不仅背过,还抱过。”
容策反唇相讥:“以后我也背你,不仅背,也可以抱。”
“我这么大人了,哪里就需要你背。”
“雁叔叔与你同岁,不还是需要你背吗?”
这话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宋予衡感觉此时的容策就像个强词夺理的孩童,他无意与他争辩:“行行行,你说得都对,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容策晦暗不明的黑眸乌沉沉的,大拇指剥着佛珠温言问:“义父丢了我的帕子,何时赔我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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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瞧你这寒酸样,堂堂郡王还稀罕个破帕子?”宋予衡看到容策的装束就来气,粗布麻袍,洗得发白的灰扑扑颜色,肩胛处还有缝补的痕迹,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二两银子。
他从怀里掏出条石青色雪缎帕子,容策双手接过珍之重之收入怀中,宋予衡靠在椅背上拉过他手腕上的佛珠仔细端详,一共五十四颗,菩提子所制,芽眼如目,磨得发红,松松绕在手腕上两圈:“凤眼菩提,谁送的?”
容策答:“老师所赠。”
好端端送人佛珠,也不知道安得是什么心思?宋予衡默默在心里腹诽了句,挑眉道:“和尚?”
容策摇头:“五十四颗佛珠代表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以及四善根因地的五十四位,这是老师对我的期许。”
九歌剑法精纯武功卓绝,宋予衡让九歌跟随容策去南疆本意是代他授武,但容策在春风渡所用招式显然不是九歌的路数,容策未及弱冠能统领三军,孤身入敌营取将帅首级并全身而退,这位老师又岂是籍籍无名之徒,然八年间九歌密信中从未提过有关此人的只言片语。
容策清减的行李中有把被藏青麻布包裹的绝世宝剑,剑刃极薄,出鞘见光气势肃杀,剑柄铁钩银画刻着两个字“矜霜”,剑如容策其人,明珠蒙尘不见天日骨子里却渗着骄矜清傲。
莫非也是他那位老师所赠?
宋予衡:“如此我理应设宴答谢你老师才是,不然显得我们不懂礼。”
“老师不拘礼法,行踪不定,未必肯来。”
“那便罢了。”宋予衡垂睫翻阅奏折,授武却赠佛珠,无人知其存在,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岂会不知容策的身世?
宋予衡挑剔讲究,所用之物纷繁杂乱,启程在即,湘君光收拾茶具摆饰等物头都大了,好在山鬼帮衬着没出太大纰漏,齐湘清点书籍卷宗忙得脚不沾地,而坐在爬满铁线莲的秋千上喝桂花酿的九歌就显得特别讨人嫌,长陵王殿下的行装还没有九歌得多,他自然没什么可忙的。
暮色西和,湘君才倒腾出工夫去给宋予衡整理衣物,宋予衡的衣裳分朝服、常服,常服里又分窄袖、宽袖,宽袖根据长度不同分了十几种,有颜色相同款式不同的,有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还有颜色款式相同但纹饰不同的。
湘君含着糖提裙跳过台阶,夕阳透过碎玉格窗撒在容策身上,窗外紫薇花累累,风吹入窗,肩头落了零星几朵,他专心致志地叠着软榻上凌乱的衣裳,湘君硬是看出几分贤妻良母的感觉:“殿下,你别动,放着我来。”
空地上放着好几个大箱子,湘君侧身七拐八绕总算挪了过去,容策抬头:“差不多收拾完了,你检查检查可有遗漏。”
湘君生平第一次知道衣裳还能叠得这般整齐,横平竖直,有棱有角,每个箱子上面都放了一张清单,她挠头,其实她也不清楚督公的衣裳到底都有哪些:“殿下抢了我的活,督公会骂我的。”
容策端过小几上的金丝芙蓉卷,湘君咔嚓咔嚓咬碎口里的糖,一手拿了一个金丝芙蓉卷:“殿下,我真是太太太喜欢你了。”
容策哑然失笑:“义父用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