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与雁公子出门了,晚上不回来用晚膳。”
拂雪记是扬州最负盛名的胭脂水粉铺子,掌柜是个不学无术的贵公子,对面的拾雨斋主营笔墨纸砚,掌柜是个朴素清雅的女夫子,贵公子每日都会躺在摇椅上看对面女夫子在窗下裁纸习字,听懵懂无知的孩童背《弟子规》,一看就看了几十年,窗外梅花树早已把窗户遮盖得严严实实,他也两鬓斑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纪拂雪用折扇撩开虾须软幔,王拾雨一身绛红长袍,腰间悬了一圈的配饰,捋着胡子按照新寻的香谱改良“雪中春信”,香料散在桌案上杂乱无章:“拂雪,你闻闻我新调的“雪中春信”味道怎么样?”
“清远悠长。”
王拾雨欢喜地合上香谱:“你喜欢“雪中春信”,日日复年年总会腻,换一换才有新鲜劲。
上一次调的“雪中春信”,香附子四两,丁香皮二两,檀香一雨,麝香少许,樟脑一钱,羊胫炭四两。味太浓,少了分清雅。
前日我寻了本香谱,其中有关于“雪中春信”的记载,沉香一雨,白檀、丁香、木香各半两,甘松、藿香、零陵香各七钱半,回鹘香、香附子、白芷、当归、宫桂、麝香各三钱,豆蔻一枚。待冬日落雪,以梅花蕊心之雪调和。
你窗外的梅花就甚好,日子久了,浸得都是书墨气。”
王拾雨三句话不离纪拂雪,几十年如一日,他拈起一片丁香皮盯着木质地板上的瘦长的影子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吧。”
帘外转进来一个人,荔枝红蟒袍,玉带金冠,大半张脸被阴影遮住,皮肤苍白,雌雄莫辩,艳如鬼魅,猝然刮起的秋风吹落桌案上的香谱,宋予衡凤眸上扬:“太傅,别来无恙。”
屋内气氛骤然凝结,王拾雨平静道:“宋督公光临寒舍所谓何事?”
“故地重游,替承寅来探望太傅。”
王拾雨的面色瞬时阴沉了下来,纪拂雪扯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他不冷不热道:“在下一介草民,哪敢劳你大驾。”
宋予衡倏尔一笑:“圣上钦点王太傅教授承寅为人为君之道,治国御下之策。指望你教出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圣君,可惜承寅英年早逝,太傅又为情所困,是西秦没有君明臣贤的福气。”
纪拂雪未施粉黛,除了眼角多了些细微的眼角纹,岁月仿佛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放下折扇上前奉茶,宋予衡抿了口,茶盖拨弄着清茶中的浮叶:“本督明日便启程回京了,再见之期遥遥,太傅不介意与本督秉烛夜谈叙叙旧吧?”
王拾雨坐在宋予衡对面不着痕迹的把纪拂雪掩在身后,眼前之人眼睛中再无当年的清明澄澈,阴恻恻的,像潜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你想谈什么?”
“长陵王殿下在此次科举舞弊一案中大出风头,太傅可还记得承寅因何扬名立万?”宋予衡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叩打着桌案,不紧不慢道,“庆安十二年,圣上南巡,太子监国,因子午科举舞弊案收拢了寒门文士之心,何其相像不是吗?”
容承寅次年就病了,查不出病因,六年间朝廷重新洗牌,东宫形同虚设。而今旧事重演,宋予衡想要翻案?
王拾雨手指紧抠着椅扶手:“所以呢?”
宋予衡抵唇咳嗽了两声:“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纪拂雪透过半掩的窗户往外看,拂雪记被雀使围得水泄不通,王拾雨道:“承寅缺失的拇指圣上动用京中所有禁军遍寻无果,我在你身上曾经看到过随拇指一同遗失的玉扳指,十年了,你非要把自己折进去才算完吗?”
厅中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宋予衡神色阴郁:“太傅既然并无叙旧的心思,那本督也就有话直说了,太傅离京之时带走了封存在东宫的诏书,是承寅留给然思的,本督特来寻回代为转交。”
王拾雨并未答话,宋予衡面沉如水,垂头摩挲着莹润的指甲:“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傅知道诏狱的手段。”
王拾雨一哂,宋予衡一点下巴杨叙出其不意反扣住了纪拂雪的胳膊:“太傅铮铮铁骨,纪先生未必受的住,诏狱有种刑罚特别适用于女子,把细如牛毛的银针一点点推进指甲缝,一根一根,直至把指甲缝订满,最后把十个指甲尽数拔出,银针血肉相呼应颇有踏雪寻梅的意境。”
纪拂雪出言:“阿予,你究竟想要如何?”
宋予衡俊美到极致的容貌在跳动的烛光下现出暴虐的扭曲:“我要容氏对我俯首称臣,我要把曾经受过的屈辱全部讨回来,我要让他们自相残杀。”
纪拂雪叹气,宋予衡似笑非笑:“你们见到长陵王殿下了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不仅是承寅的嫡子,还是容显的嫡长孙,本督要把他养在身边,让他好好伺候本督,这才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宋予衡以色侍人天下皆知,他迷得容显神魂颠倒甘心把江山拱手相让,王拾雨不认为宋予衡会心甘心愿地委身年迈的容显,宋督公用心刻毒无情无义,容显欺辱了他,依照他的秉性最好的报复就是对容氏子孙下手,与祖父男宠有染,罪名一旦落实就是千古之耻,所建功业一笔勾销。
王拾雨苦笑:“你到底是在折磨我们还是在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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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雀使取了银针,第一根方碰到纪拂雪指甲缝王拾雨就受不住了,他交出了封存十二年的玉匣子,知天命的年纪捧着纪拂雪的手指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当年你肯为了纪先生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隐姓埋名守着她,而今你也会为了她悔弃诺言把诏书交给我。”宋予衡冷冰冰道,“太傅,宋衡已经死了,我是宋予衡,下次不要再妄图攀扯旧情。”
拾雨是王太傅的字,拂雪是纪先生的字,时至今日,少有人知晓他们的本名。
当年塞上初识,一见倾心,王拾雨倾心纪拂雪的貌,纪拂雪倾心王拾雨的才,两情相悦,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可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圆满。
王氏是西秦的关陇贵族,纪府是南诏的将门侯府,两国对峙,纪府因王氏从中作梗惨遭灭门,王氏又因纪府贬谪江北,所谓门当户对隔得却是国仇家恨,纪拂雪不可能毫无芥蒂的嫁给王拾雨,王氏也不可能承认纪拂雪的身份。
后来纪拂雪在扬州开了间拾雨斋,守着王拾雨终日不离身的笔墨纸砚,守着拾雨斋,也算全了年少时的诺言;次年王拾雨辞官隐退,在对面开了间拂雪记,守着纪拂雪日日挂在嘴边的胭脂水粉,守着她,也算全了白头偕老。
弹指几十年,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偶尔浅谈,仅此而已。
宋予衡出了拂雪记的大门,雁回提着灯笼站在梅花树下等他。
年少时宋予衡总去拾雨斋买笔墨纸砚,剩下的银子顺道去趟拂雪记给长姐买盒胭脂水粉或者珠花,后来他喜欢上了拾雨斋温温柔柔的纪先生,更喜欢拂雪记插科打诨满肚子奇闻趣事的王公子。
于是乎每次去拂雪记他就趴在摇椅前听王公子讲故事,他给他讲打仗故事,宋予衡立场左右摇摆,听到最后完全搞不明白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他给他讲爱情故事,宋予衡听得莫名其妙,搞不懂两情相悦为何不能在一起;他给他讲朝堂故事,宋予衡义愤填膺的质问他,善良的太子为何孤立无援,文武百官难道看不出他以后一定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上吗?
彼时王公子告诉他,人不是非黑即白,相爱不一定会在一起,善良有时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一年复一年跑得殷勤了,纪先生会央他把新绽的红梅剪上几枝送给对面的王公子,王公子会央他把新调的胭脂水粉每一样都送去一份给纪先生,雁回也是这样站在梅花树下等他。
杨叙带领雀使回了驿站,宋予衡与雁回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更深露重,宋予衡手掩在宽袖中问:“不去辞行?”
雁回摇头:“阿予,我经常做梦梦到我们以前在扬州的日子,你去折纪先生窗前的红梅挨了王公子地打,闻溪姐前去兴师问罪正碰上陪母亲挑选朱钗的裴琅,他送给闻溪姐一支兰花银簪作为诊治裴母厌食症的答谢。
你非说他对闻溪姐别有用心,次日随先生的课堂上文不加点写了篇《沧浪阁序》把裴琅引以为傲的《山月楼记》比了下去,裴琅课后约你去瘦西湖连诗作对再行比过,你扬着下巴不搭理人,等裴琅走了才悄悄告诉我,书里就是这么写恃才傲物的,问我你方才演的像不像。”
宋予衡静静听着,面上殊无笑意,雁回轻叹:“梦醒后我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些阴差阳错我们又会是何等光景。”
“总想些没用的。”宋予衡打断他的话,“身体可还不适?山鬼开得药方苦是苦了点,药效却不错。”
“我又不是你,怕苦。”雁回踢着青石板路上的小石子,“阿予,你难受吗?以前王公子、纪先生最喜欢你了。”
宋予衡:“青蔺,你若想帮我便入朝为官,你若想独善其身便不要插手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