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离得近了异常浓烈,还有几分熟悉,容策掀开紫砂盖阖目嗅了嗅猛然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桌案上还未来得及放入药罐的药材,狼篪,弥茯,箇萙……
湘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中沸腾的气泡嘴里嘟嘟囔囔,容策问:“药方是哪几味药?”
药罐中的气泡咕嘟咕嘟如一颗颗珍珠般大小,湘君摇着蒲扇答:“劦非,岜筎,伽也,一仄,蕠荼,蓖茴……”
窗外的雨愈发大了,风吹着格窗咯咯作响,湘君观察着容策的神色继续道:“还有狼篪,弥茯,箇萙。”
“不可能。”
容策语调清冷,眸光锐利,湘君收起嬉笑之态:“这九味药,药性烈,火候、份量、次序、时辰稍有差池都会要人性命,所以这么多年为督公熬药的差事我从不假手与人。”
她陆陆续续把另外三味药材放入解释:“督公早年伤了筋脉武功尽失,身体亏损严重又未好生调养,加之九味丸可解药性,反反复复,沉疴旧疾算是落下了。
如此饮鸩止渴,拖到现在身体越来越糟,再这样下去……”
湘君没有继续往下说端起药罐,热气腾腾的浓稠药汁倒了整整一碗,分毫不差。
容策:“可有解决之法?”
“有是有,就是有点难。”湘君圆润的下巴抵着蒲扇,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停用九味丸静养,我可保督公长命百岁。”
九味丸是容显赐给宋予衡的,用以压制宋予衡正常男子特征维持假太监的身份,停用九味丸假太监身份必然暴露,多少人在暗中伺机而动意图一招制敌,宋予衡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也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罄竹难书的罪状,权侵朝野的地位,让他或进或退都摆脱不了太监的身份,即便是死宦官之名也要一同封棺入土,这不是有点难而是难如登天。
湘君舔了舔嘴唇紧张道:“好像有点贪心了,其实静养也可。
督公一天都睡不了三个时辰,日日为西秦殚心竭虑也就算了,还得时时刻刻提防暗杀,别说肉体凡胎的病人了,隔神仙也受不住啊。
督公最听殿下的话了,你去劝劝,他肯定听,最好趁着现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去。”
容策思忖良久,郑重其事道:“至多两年,停用九味丸静养。”
湘君眸光晶亮:“真的?”
“本王从不妄言。”容策用指腹试了试碗壁温度,“你把我引过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些话的?早些回房休息,这药我给义父送去。”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湘君随意收拾着满目狼藉的小厨房让容策十分怀疑药的剂量、火候、时辰是否准确,“殿下你回来可真好,你放心,无论将来督公身边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狐媚子,我的心始终都是向着你的。”
“什么狐媚子?”
湘君欲盖弥彰捂住嘴:“齐湘说殿下在春风渡被狐狸精迷了心窍食髓知味,我是不信的,似殿下这等坐怀不乱的君子岂会被狐媚子勾引?”
“不假。”
不假?不假!湘君望着容策远去的背影从案台上跳下来细细寻思此中深意,天哪,督公用狐狸精的手段勾引了殿下几赴巫山,督公这么热情的吗?
行至一叶斋,容策敲了敲门不请自入,屋内冷冷清清,一盏孤灯伴着疾风骤雨更添凄凉,宋予衡并未安歇盘腿坐在软塌上伏案而书,白色亵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不时抵唇急剧的咳嗽。
忽然宋予衡写字的手顿住,俯身干咳,接连不断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咳出一般,容策把汤药放在桌案上,疾步走到他身边轻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咳嗽并未止住,一声重似一声。
容策双手拢住宋予衡冰凉的手暖了暖,展开鸦青披风披在他身上关了临近的碎玉疏窗数落道:“畏冷还不添衣,把药喝了早点睡。”
宋予衡饮尽浓稠的汤药,苦得他舌头木麻:“湘君都学会支使你了?”
容策剥了颗姜糖喂至宋予衡唇边,宋予衡无奈,张口吃了,甜中带点辛辣,不算难吃。
“她眼睛都熬红了,左右我无事,顺道而已。”
宋予衡把写坏的宣纸撕成纸屑丢入陶罐,揉了揉眉心哑声道:“别在我眼前瞎晃,我困了。”
下了逐客令容策并没有走,重新铺床叠被伺候宋予衡躺下,并塞了两个温热的手炉置放在他腿窝处:“义父,你的腰还疼吗?我帮你检查检查。”
容策把手伸进锦被里,罔顾宋予衡的意愿沿着他的腿骨弧度往上游移,宋予衡身体紧绷,不知是不是手炉起了效用方才还冷冰冰的身体暖意融融沁出一层薄汗。
他攥住容策的手腕,红豆陷入掌心,硌手:“不疼。”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宋予衡无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狭长的凤眸沉沉望着他,上完药的腰腹处又开始火辣辣得疼,一圈乌青的指痕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消下去。
容策轻笑,黑眸中荡漾着细碎的烛光,撤手帮他掖了掖被角,宋予衡稍稍把心放回去,容策绞了温热的帕子又开始给他擦汗。
宋予衡咬牙切齿:“容策,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咳嗽出了一身虚汗,睡觉不舒服。”容策细致地给他擦拭额头颈窝,“义父,我今晚歇在外间,你有何不适就叫我。”
宋予衡被他磨的身心俱惫,不耐道:“快走,你爱睡哪睡哪。”
扬州西市虽不复当年盛世光景但气度犹存,摊贩商人熙熙攘攘,半城杨柳色,一径藕花香,一辆乌沉朴素的马车缓缓驶过,这在繁华热闹的西市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马车停在一处翠竹掩映的府邸前,朴素的木牌用绿漆描着个苑,入内青竹夹道,满地茶花无人扫,雁回坐在廊下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癔症,宋予衡拿着几本古籍在他眼前晃了晃。
雁回回神:“吃过早饭了吗?没吃我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
“这都过午时了。”宋予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魏碑》,送你的生辰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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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雁回眼里这才泛起点活气,捧在手心爱不释手。便如当年他把红芍绣的《苏奚赋》屏风翻墙偷送给他时,雁回只眼睁睁看着不舍得展开,于是乎俩人傻乎乎地趴在墙头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宋予衡打量着略显荒败的庭院问:“卫则呢?”
雁回一怔,若无其事的答:“去衙门了,近日事多,比较忙。”
雁回腹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科举入仕之志,以留宣居士为名写最末流的话本子逍遥度日,他酷喜金石古玩、字画碑帖,品味甚高,所居之所一应陈设皆非凡品。
庭中玉带紫袍、绯爪芙蓉、玛瑙、鸳鸯红冠、十八学士……乃茶花名品,雁回寻了好些年才寻齐,费心侍弄,平日里哪怕自己淋雨也要给这些娇贵的茶花打伞。
宋予衡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昨夜雨疏风骤,茶花折了不少,檐下的白海棠因疏于打理只零零星星打了几个瘦小的花苞。
他折了半截白海棠花枝,雁回沏了壶青柑普洱,隔窗招呼:“外面凄风冷雨你倒对着海棠花伤春悲秋起来了。”
宋予衡眸中阴鹜之色顷刻间散去,入内歪在黄花梨木圈椅上打了个喷嚏:“今日是你生辰,有何所求但说无妨。”
雁回:“无甚所求。”
“真的?过期不候。”
算算日子宋予衡后天便要启程回京了,再见之期遥遥,年少时为赋新词强说愁,尤以爱恨别离为甚,实则难解其中意。
当年他随卫则离开京都从未想过会和宋予衡一别十载,起先堆满几案的书信总有写不完的话,而后音讯全无只能从茶馆酒肆里得知些真假难辨的消息。
雁回望向宋予衡,他身体羸弱,面带病容,明明以前是那样明媚张扬的一个人:“阿予,即便东宫易主,那人也不可能是小殿下,何必急在这一时。”
“他是承寅唯一的子嗣。”
容显虽猜疑懦弱、残暴不仁,但他为数不多的温情全部给了已故孝懿太子容承寅,手把手教他骑射教他治国,容承寅辅政监国之期所上谏言无有不从,甚至于资质平平的容承谚能成为下一任太子,竟然是因为“孝懿太子薨,哀痛尤甚”这样荒诞的缘由。
容承寅是至清君子,他醉酒碰了杨辞书即便有违他恪守的礼法伦常还是请旨赐婚,他给了杨辞书太子妃的殊荣,杨府被诛九族更是力排众议保她性命,无关爱恨,他娶了她便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去看重。
君子难居高位,他对杨辞书的不设防直接导致了他缠绵病榻六年之久无药可医,容显遍寻名医奇药勉强吊着容承寅一口气,却在容策被接回东宫时毫无征兆地死了。
彼时容显对容策欲杀之而后快,可今时不同往日,人老了,喜欢念旧。
雁回道:“折了平王、庆王的羽翼,介入皇储之争,你已经触到他的底线了。”
宋予衡喝了口茶:“那又如何。”
雁回十分不喜欢他这种不以为然的厌世态度:“汝州水患,户部斟酌着拨了些银子隔离重灾区,只堵不疏,尸体堆成山就地焚烧,根本问题并未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