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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宦 (余半)


  宋予衡整日喝药,湘君明令禁酒,怕烈酒解了药性对身体不好,他许久不喝确实馋了。
  不管了,先喝再说,湘君如果追究起来就把责任推给长陵王殿下,反正就是他让他喝的。
  容策根据宋予衡移动的手势方向估摸了下他薄唇触碰白瓷酒盅的位置,应当是他方才喝酒时的位置,他手指摩挲了两下嘴角,黑眸暗沉。
  张其丘从怀中掏出《西秦美人品鉴》呈给容策:“以前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冒犯,这是我送给公子的赔罪礼,还请笑纳。”
  书册封面古朴简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文史典籍,容策翻开,首页是篇措辞典雅的《美人赋》,之后是按照排名从后往前排的百名西秦美人品鉴。
  作者用赋、骈文、宫体诗、原、说、律诗、论、辞等体裁形式配以工笔丹青,把美人的环肥燕瘦之姿,嗔怒笑愁之态,描绘的淋漓尽致。不得不说此人的文辞书画皆为上品,写最末流的风月画册实乃翠尘珠坱。
  最后一页为首榜,没有丹青美人图,没有长篇大论,仅写了一行字“一见予衡误终身,不见予衡终身误”。
  张其丘挪了挪圆凳:“公子,宋督公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貌美?”
  容策合上书评价:“绝代风华。”
  宋予衡握着酒盅的手骨节泛白,隔着素纱软幔也遮挡不住他扫过来的阴厉目光,宋予衡五指攥握勉强压制住烦躁的坏情绪,够到白瓷盘中的糖葫芦撒气般的咬了口。
  张其丘激动的身体前倾:“公子能不能代为引荐?或者让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一眼也成。”
  王蕴之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那位岂是能随便招惹的?他合上折扇敲了敲张其丘的后背,示意他适可而止。
  容策问:“只因容貌才想见他?”
  “算是,也不算是。”张其丘挠头,“据闻《西秦美人品鉴》的作者就是写《步虚声》的留宣居士,他可是我的偶像。写出一本远超《淮久》的话本是我的毕生追求,所以我寻思着第一步应该贴近贴近偶像生活。
  你说他既然能写出《西秦美人品鉴》必然是都见过的对不对?他怎么就这么厉害呢?我就不行,勉勉强强见过十位,还没有同人家说上一句话。”
  王蕴之讥讽:“纨绔。”
  张其丘不服:“纨绔怎么了?贵为百官之首的裴相以前不也是个纨绔吗?”
  琵琶曲误,宋予衡看了眼,红衣琵琶女抱着琵琶膝跪在地,她眼角有细细鱼尾纹,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愁绪,美人迟暮,在春风渡的地位可想而知:“公子恕罪。”
  张其丘笑:“红芍你也有弹错琵琶的时候,说来裴相祖籍扬州,你可是识得他?”
  “奴家是有幸为裴公子弹过琵琶,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红芍放下琵琶,膝行几步给张其丘布菜,“裴公子自诩风流,为博美人一哭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至今“梨花带雨珍珠斛”还是春风渡的一段佳话。”
  “梨花带雨珍珠斛”说得是裴琅在春风渡观美人梨花带雨之态时以珍珠计量,掉一滴眼泪换一颗珍珠。美人对他而言就像一件件风格迥异的器物,他爱美人,却不怜香惜玉。
  张其丘沉吟:“有裴相珠玉在前,纨绔也不好当了,我要是这么败家绝对被我爹挖个坑直接活埋。”
  红芍扯袖斟酒:“听闻裴公子自成亲之后与裴夫人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委实令人艳羡。”
  裴琅曾任岷州骁骑尉,后弃武从文,是永安十九年子戌榜的探花,琼林宴容显欲招其为驸马,赐婚安平公主。裴琅当庭抗旨,自称已有妻室,此番科举入仕只因岷州湿潮凉寒不宜于夫人调养病体,婚事遂就此作罢。
  十年间裴夫人并无子嗣裴琅也不曾纳妾,甚至不曾夜不归宿,世人皆道裴夫人驭夫有道,可谁也没有见过这位传闻中的裴夫人。
  “柳小姐就没有裴夫人那么好命。”张其丘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把宴请长陵王的真正目的表露了出来,“公子,柳如眉你知道吧,就是《西秦美人品鉴》上排名第三的美人,我依稀记得同你提起过。
  她嫁给了两江总督丁中正的嫡子丁怀,这两年过得并不好,丁怀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整日在外眠花宿柳,春风渡就有他好几个老相好。
  重阳节我陪着母亲去白云寺上香遥遥看了柳小姐一眼,她额上有伤,瘦的不成样子,我差点没认出来。也不知道丁怀是怎么想得,把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糟践成这样。
  此番丁府获罪,柳小姐也受到牵连,她那样的容貌没入奴籍,就是把她往绝路上逼,不知公子能否通融一二,给她一条生路。”
  室内静的出奇,秋风吹起虾须软帘萧萧肃肃,容策大拇指拨弄着凤眼菩提佛珠未置一词,陈维施附和道:“柳小姐是无辜的,公子明察。”
  张其丘对长陵王有种迷之信任,容策的行事做派就差没把慈悲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者说男人对美人总是多存了几分怜惜之心。
  “她食丁府珍馐佳肴,享丁府绫罗绸缎,大难临头谈无辜?可笑之至。”宋予衡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冰糖葫芦的艳红衬得他白皙的皮肤毫无血色。
  张其丘辩解:“嫁给丁怀非她所愿,丁府的荣华富贵柳小姐才不稀罕。”
  宋予衡冷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她的命。”
  “你这人真是毫无半分慈悲之心!”
  陈维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和宋督公谈慈悲,张兄真是不要命了。他把张其丘按在座位上拼命对他使眼色,张其丘余怒未消傻乎乎问:“陈兄,你眼睛怎么了?”
  宋予衡丢了糖葫芦,用白锦帕细细擦着瘦削的指节:“若柳如眉貌若无盐,不知你的慈悲还能否分给她一二。”
  王蕴之约莫猜到了白衣人的身份,忙告罪:“阿拾爱慕柳小姐日久,救人心切才……”
  张其丘:“我何时爱慕柳小姐了?你别瞎说,无端坏我清誉。”
  王蕴之瞪了他一眼,张其丘讪讪噤了声,容策出言:“科举舞弊一案虽由我督察,结案定罪却是圣上的旨意。”
  就算张其丘再迟钝,此话他也听懂了,圣意不可违,柳如眉没入奴籍绝无转圜的余地,他垂头丧气连饮了好几杯酒。
  红芍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起身去温酒,她穿得蔷薇红襦裙很长,没留神宋予衡扔到松木地板上的半颗糖葫芦,脚下一滑,重心失衡,整个人直直朝着宋予衡扑了过去。
  容策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红芍手肘微偏扫掉了宋予衡头上的白色帷帽,她跪在地上不停叩头告罪,见他不说话抬眸偷窥了宋予衡一眼。
  只一眼,红芍猛然抬起头来眼眶隐有晶莹的泪珠涌动,朱唇轻颤:“宋……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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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宋予衡神情淡漠:“去弹首《春风渡》。”
  红芍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的往下落,依稀之间仿佛回到十二年前,白衣少年斜倚在美人靠上抱着满怀朱红牡丹花掷给来往的姑娘练准头:“红芍,去弹首《春风渡》。”
  他是当世大儒随月生的学生,满腹经纶,文采风流;他是惊才绝艳的宋公子,志存高远,忧国忧民。
  那个明朗的少年不应该是这样的,死气沉沉,阴鹜刻薄。
  红芍哭得梨花带雨,很难不让人脑补出一场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容策探究的目光落在宋予衡身上,眸光瞬时冷了下来:“红芍姑娘,请吧。”
  琵琶声又起,不解风情如陈维施也能听出乐声中的凄楚,他自觉又知道了宋督公不为人知的秘密,十分忧虑自己不太牢靠的脑袋:“公子、张兄、王兄,在下忽然想到要帮易兄去江南贡院取样东西,先行告辞。”
  未待几人答话,陈维施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张其丘痴痴盯着宋予衡,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彻彻底底是个以貌取人的俗人,长着这样容貌的美人无论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都能毫无底线的选择包容。
  王蕴之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角:“你脸红什么?”
  张其丘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激动道:“我……我可能见到宋督公了。”
  宋予衡专心听曲,容策捡起地上的白色帷帽,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竹笠边缘,与王蕴之闲谈了几句诗词歌赋。
  酒过三巡,齐湘前来汇报公务,王蕴之拽着张其丘起身告辞,出了春风渡的大门张其丘眉开眼笑犹自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
  王蕴之问:“你为何忽然向殿下提起柳如眉的事情?”
  张其丘吊儿郎当:“我爹那脾性说好听点是公正严明,说难听点就是迂腐不化。他还了江南学子一个公道也把张府推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这当口,如果他恰好有个愚笨纨绔的独子,岂不是把软肋置于人前?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自是不忍柳小姐受辱,可这事求谁也不能求到长陵王殿下头上。
  一则,殿下尚未娶妻,为一个嫁为人妇的女人徇私传出去对声名有损,二则,有宋督公在,殿下其实无权左右任何人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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