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看了?”
容策颔首,宋予衡凤眸中泛起点活气:“有何想法?”
容策如实道:“遣词用句赘余重复,前后衔接突兀,主次不清,实非佳作。”
风月话本是这样解读的吗?宋予衡指节攥得咯吱作响,容策无辜道:“错漏之处还望义父指教。”
宋予衡被他气得脑仁疼,长陵王不想说的话有千百种方法同他来回绕弯子,算了。
“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别再抄佛经了,再抄我一把火全给你烧了。”
“是。”
“我房中的地毯是你铺的?什么时候铺的?”
容策送他出门:“昨晚,地上寒凉,湿气重。地毯虽铺上了,但你也要改一改喜欢光脚的习惯才是正经。”
宋予衡阴阳怪气的挖苦了他几句,心里是极高兴的,总算没白疼。
待宋予衡离开后,容策把软塌上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整齐有序地归拢在一起,然后添水研磨,铺开宣纸,用蝇头小楷默写《兰奚赋》。
一篇还没有抄写完,宋予衡环臂站在廊下敲了敲窗户,容策讶然抬头,宋予衡勾了勾手指,他乖巧得把压在镇石下的宣纸呈了上去。
“学会阳奉阴违了?佛经有什么好的,抄起来没完没了了。”
容策解释:“我没有在抄写佛经,我在默写《兰奚赋》。”
《兰奚赋》是前朝文坛领袖谢维的大作,无论是文章还是书法皆为上乘中的上乘,文中出现的三十五个兮字每个都不一样,或笔走龙蛇,或矫若游龙,或方正工整,或笔锋内敛……
临摹《兰奚赋》的文学大家很多,得其五六分神韵者寥寥无几。宋予衡细细端详容策的字,三十五个兮字完完全全承袭了原作的风骨,难辨真假:“静字错了一笔。”
容策扬眉轻笑:“不若义父手把手教教我该如何写?”
宋予衡笑哧:“谁没事大半夜的陪你写字,容策,你差不多行了,本督命令你即可去睡觉。”
容策垂头拱手:“是,谨遵督公吩咐。”
宋予衡入门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唇角不觉染了笑,他坐在书案前小心地抚平宣纸上的褶皱,指腹顺着笔锋走向描画,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最后把容策的练笔放在雕花木匣中上了锁。
张其丘把宴席设在了扬州最负盛名的春风渡,宋予衡担心容策不知真假的隐疾,委婉的表示出随行前往的意愿。
湘君、齐湘赶忙煽风点火,左一句去吧右一句去吧,督公整日为西秦国事奔波忙碌,难得主动想出去走走,可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湘君拧了山鬼一把,正直如山鬼因不想晚上睡厢房违心帮腔了几句,山鬼的语焉不详反而增加了宋予衡的忧虑,左思右想他感觉还是自己看着比较放心。
未免暴露身份,宋予衡换了件低调白袍,系了根普通的织银发带束发,他极少穿素色,洁净的白色反把他俊美到近乎刻薄的容貌衬出几分清隽雅淡。
湘君脑中不期然想到一句诗:“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在宋予衡拒绝佩戴暗卫丑陋的铁皮面具后,湘君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来个帷帽,薄绢软幔垂至腰际,宋予衡嫌弃道:“本督认为面具甚好。”
容策接过戴在宋予衡头上:“本王认为帷帽更好。”
既然是然思给他戴的他就勉为其难的戴着吧。
湘君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面上露出可疑的笑容,真是天造地设的……不对,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再仔细想想莫名气血上涌,脸红了,太禁忌太带感了,她就在脑子里想想,不为过吧?
三分明月在,一分在扬州,扬州的路宋予衡比容策熟,宋予衡故地重游,走得很慢,缓步之间,宽袍广袖似流云浮动,翩然出尘,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宋予衡停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前,前天晚上他把买给然思的冰糖葫芦丢了,要不要再补给他一串?
卖糖葫芦的老太太热络道:“这位公子,给你家夫人买串糖葫芦吗?老婆子做了一辈子糖葫芦,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出比我家更好吃的了。”
容策抵唇忍笑:“好啊。”
宋予衡闻言面色微沉,飞出一脚正踢在容策的腿窝处,老太太笑起来慈眉善目:“我和我家老头子年轻时也爱打情骂俏。”
宋予衡心说可您老可拉倒吧,当年拿着菜刀追着吴秀才跑三条街他可真没看出来什么情啊意的,李老太一辈子糊里糊涂没办过精明事,老了愈加荒唐,眼神不好就不要乱说话。
容策从草秸上挑了串糖多的,付了钱把糖葫芦递给宋予衡:“予衡,给。”
长陵王直呼宋督公其名直接把他叫愣了,他虽然整天嘴上嚷嚷着然思叫他义父于礼不合,但是真叫他名字了又想给他扣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不吃。”
容策捏着糖葫芦倾身道:“很甜的,尝尝。”
宋予衡恼:“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那等你想吃了再吃。”
行过白石拱桥正对着庭芳街,一溜秦楼楚馆一字排开,容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过去差点被姑娘丢的手帕淹没,他闻不惯脂粉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宋予衡从他衣领里揪出条鹅黄色绣芙蓉花的帕子,又从他头顶扯下来条天青色绣兰花的帕子,然后从他臂弯中抽出条玫粉色绣芍药花的帕子,好不容易把他浑身上下择干净了:“没出息。”
容策揉揉鼻子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喷嚏,宋予衡心里又心疼上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离得近了宋予衡身上清苦的草药香若有似无的在他鼻间萦绕,容策目光定在他瘦削的手腕上。
古有暗香盈袖,所言非虚。
宋予衡撤回手,额头是有点热,难不成昨晚着了风寒?
“殿……容公子,你可算来了。”张其丘穿的比春风渡里的姑娘还要花枝招展,“蕴之在雅间听曲,我带你过去。”
张其丘自从那日知晓了容策的身份,就心急火燎得想要再见他一面。其一,他很喜欢长陵王殿下这个人,除了蕴之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听他说闲话而不耐烦的人;其二,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着能不能通过他见一见西秦第一美人宋督公。
张怀慎这几日为着科举舞弊案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昨晚才知道张其丘要在春风渡宴请长陵王,在铁面无私的张大人眼中长陵王雅正端方岂能去那种眠花宿柳之地,这小子自己混账也就算了还想带坏长陵王,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当即就要上家法。
张夫人护儿心切,临时编了一大堆说辞,她忽悠榆木疙瘩相公自有办法,张怀慎打是不打了,耳提面命训诫了张其丘一通,要懂得君臣有别云云。
张其丘安生了一晚,次日那些话就被他当吃早饭吃进肚子里了,胆大妄为得把珍藏多年的《西秦美人品鉴》揣进怀里打算贿赂长陵王让他得窥宋督公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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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入得春风渡,柳腰舞扇,锦衣华服中偎着红衣翠裳,柔弱无骨的纤腰斜斜倚在才子名士侧旁斟酒,眉梢眼底尽带风情。
二楼雅间是个延伸入湖的平台,三面开窗,装饰布置极尽奢靡,王蕴之与陈维施赏景论诗,临窗处坐着位弹琵琶的红衣姑娘,王蕴之起身:“公子请坐。”
陈维施想找长陵王私下说说易礼秋的事遂厚着脸皮蹭了过来,张其丘压低声音问他:“那是谁?”
陈维施看向容策身后的白衣人,帷帽掩盖下不辨男女,他心头发憷,这种感觉很像面对宋督公时的感觉,他眼睛瞪得溜圆,宋督公勾引殿下还不成还想据为己有?
“不……不知道。”
容策放下糖葫芦,给宋予衡整理碍事的帷帽,他没有介绍宋予衡的身份,在场诸人也不敢问。
春风渡之所以能在秦楼楚馆林立的扬州脱颖而出靠得就是楼内姑娘、小倌的姿容,掌柜见张其丘邀请的贵客已至,请了头牌花魁去斟酒。
宋予衡透过纱幔瞧了两眼,容貌尚可。
花魁芊芊玉手执着酒壶往酒杯中斟酒,凤眸媚眼如丝:“春风渡的桃花醉是奴家亲酿,公子尝尝?。”
容策垂头浅酌,花魁往前偎了偎:“可入公子的口?”
容策面上挂着疏离的笑推拒之意明显,花魁反被他的笑惑了心神。宋予衡冷笑,这样的庸脂俗粉亲近然思,应是他家小殿下吃亏了,他不满得把酒直接倒在了地上。
花魁瞧着从素纱帷帽中伸出来的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骨节颀长莹润,她了然道:“公子不喜奴家伺候,奴家便不叨扰了。”
“多谢姑娘盛情。”
张其丘歪头对王蕴之道:“那人竟然敢倒长陵王殿下的酒,她究竟是谁啊?我瞧着是个大美人,难道是长陵王妃?没听我爹说长陵王殿下娶亲了呀。”
王蕴之:“你少说几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维施坐在离宋予衡最远的地方,试图降低存在感,宋督公占有欲可真强,都不准殿下喝花魁姑娘斟得酒。
容策给宋予衡斟了半杯酒:“酒不烈,少饮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