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衡对山鬼道:“你得空给然思把把脉,昨晚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我踹出内伤。”
湘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你那点力气还能把殿下踹出内伤?督公你可能对自己的认知出现了些微偏差。”
“本督还支使不动你们了?”
山鬼应了声是,湘君眸光晶亮:“督公督公,你在哪里踹的殿下?你为何会踹殿下?你踹到殿下哪里了?”
“多嘴。”
湘君吐了吐舌头,指尖抵着碎玉瓷碗壁一点点把浓稠的汤药推至宋予衡面前,顺道顺走了一块藕粉桂花糕:“殿下在小厨房忙活了一个早上就是在做藕粉桂花糕啊,真贤惠。”
宋予衡问:“你说什么?”
“真……真贤惠?”
“上一句。”
“殿下忙活了一早上就是在做藕粉桂花糕?”
宋予衡语气森冷:“君子远庖厨,他去厨房你们就不知阻拦?本督平日里果真太放纵你们了,什么叫做尊卑有别,什么叫做礼法规矩,统统全忘了!”
湘君悄悄把藕粉桂花糕放回盘中,抿唇不语,宋予衡问山鬼:“他在长陵王府可曾下过厨?”
山鬼直肠子,一根筋通到底:“府上厨娘年迈,殿下时常下厨亲做羹汤膳食。”
齐湘眼看屋里气氛不对抱着奏折没敢进来,雁回摆了个手势,山鬼牵着湘君的手惶然而退。
宋予衡修长的手指白得近乎透明,微不可查的在发抖,他端起手边的药碗小口小口的啜,雁回对他自虐般的行径表示不满:“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小殿下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我不需要他的孝心。”宋予衡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手指顺着下颌划至喉结的位置,那里平整光滑,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细白,“他是天潢贵胄,是容显的嫡长孙,是未来皇储,是西秦主君;我是祸国殃民的奸宦,是迫害忠良的阉党,是狐媚惑主的男宠。他为我鞍前马后,旁人会如何看他?”
“阿予,你有没有想过,他若为帝,你该如何自处?贤君是容不下奸佞的。”
宋予衡目光决绝:“没人能挡他的路,就算是我也不行。”
雁回:“你想借科举舞弊除了平王还是庆王?”
屋里很静,静的令人发慌,宋予衡道:“南疆动乱,我没精力再去插手科举考试,把李述安排给吴三思的另有其人,然思奉旨督查科举舞弊,我这个义父于情于理都应秉公执法。”
“不是你还会是谁?此案涉及太子、平王、庆王,一旦东窗事发,谁也捞不到好处啊。”
“死无对证,祸水东引,然后置身事外,真是棋高一招。”宋予衡阴狠道,“是狐狸总能露出狐狸尾巴,不急。”
宋予衡喝完药嘴里发苦,基本再吃不下任何膳食,他鬼使神差拿起一块藕粉桂花糕咬了一口,入口软糯甜度适中,余味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这个味道自姨母故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雁回瞧他拿着藕粉桂花糕要吃不吃,也自盘中拿了一块尝了一口:“味道挺不错的。”
宋予衡讥讽:“整日只会学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还不是为你学得,小殿下有心了。”
宋予衡牵了牵嘴角,把装着藕粉桂花糕的瓷盘拢到自己面前:“你想吃让卫则给你去买,这是然思特意做给我的,统共就这么几块。”
“不是不稀罕吗?”
用过早膳,宋予衡去梅扇亭对照着一本古籍残卷琢磨棋谱,石桌上摆了四五样点心,红泥小火炉上煮着茶,荔枝是快马加鞭一早送来的。
齐湘抱着满怀紫薇花悠哉悠哉地跺了进来,宋予衡嫌弃得往后避:“繁花堆砌,无半分雅趣。”
宋督公极挑剔,似齐湘这种艳俗审美难入他的眼,宋督公极冷淡,督公府触目所及之处皆为齐湘的插花杰作他也懒得搭理,以至于齐湘毫无自知之明的在他引以为豪的独特审美上越走越远。
宋予衡用棋谱拂落青衫上的紫薇花瓣:“朝中有何异动?”
齐湘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个粉瓷青花描金的双耳花瓶,认真往里面一枝一枝地插紫薇花:“今日是各州府入京报录的日子,御史大夫魏成弹劾两江总督丁中正私抬税收,圈用民田营造私宅。”
“魏成在朝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裴琅都要忌惮几分,区区一个两江总督仅今年收受的贿赂达五十八万两白银之多,更遑论贪污赈灾粮饷,圈地卖官,私收税赋。”
雁回问:“牵扯了多少人?”
“各州县小吏县令共五十八人,白纸黑字,进账白银名录,证人签字画押,人证物证具在。对了,魏成还呈给皇上一篇沉冤录,执笔之人是易礼秋。”
宋予衡落下一颗黑子:“今日早朝不止于此吧。”
齐湘剥了个荔枝继续道:“不得不说科举舞弊是个很好的引子,太子、平王、庆王全都牵扯其中,握手言和是不可能的,为了独善其身三派势力狗咬狗。”
“丁中正密账一年有大半的银两流入庆王府,圈用民田今年最大的工程是为庆王侧妃的母族营造私宅。
平王死咬着这事不放,着人拿着血书去大理寺击鼓鸣冤。欺尊妄上,私用酷刑,暗杀良民,随便哪一条罪状成立都足够治他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宋予衡看了眼棋谱又落了个白子,雁回皱眉:“明眼人都知道丁中正在扬州肆无忌惮的横征暴敛不过是仗着庆王在朝的威势狐假虎威。
这些罪状越往上查牵扯的人越多,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中央要员哪个没有收受过丁中正的贿赂,平王拿着刀明晃晃的往庆王心口上戳,太沉不住气了,这步棋走得并不高明。”
齐湘隔着窗户把荔枝胡吐进湖中,身子后仰调整紫薇花的方向:“丁中正早年升迁调动全由户部尚书刘尊儒一手提拔,那些账目自然与刘府有牵扯,庆王弃车保帅,把罪名全抛在了平王授业恩师刘尊儒的身上,自上了道折子向皇上请罪。”
宋予衡冷嗤:“他思维缜密,那些无关痛痒的账目对他而言不过隔靴搔痒罢了,玩弄权术平王哪里是他的对手,真是不长脑子。”
雁回拎下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沏茶,宋予衡往茶叶里加了一撮松针两朵白梅:“太子呢?”
“太子被裴琅关在东宫了,没去上朝。暗线说他每日陪太子妃种花遛狗,逍遥快活的很。”
三派相争,东宫得利,回头再看魏成在科举舞弊结案的当口弹劾丁中正,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是谁不言而喻。裴琅爱美人、爱兰花、爱美食,爱权势,也不知道素有七窍玲珑心之称的裴相为何会选择辅佐《策论》都背不全的太子。
齐湘剥荔枝剥的很快,说话工夫下去大半盘:“前几日京中水道堵塞,淹了京郊的乾元殿,钦天监占卜星相说荧惑守心乃不吉之兆,可巧昨晚宫中奉天殿的横梁断裂砸坏了司戊鼎,皇上大怒,罢了工部尚书杨最的官。
朝堂近日都乱套了,皇上被文武百官吵的不耐烦接连五日未曾上朝。奚贵妃垂帘听政,勉强维持着局面,督公再不回去,过几天指不定闹成什么样了。”
听到闻溪的名字宋予衡木然的面容上总算有了点温清:“贵妃娘娘可安好?”
“头疾犯了。”
宋予衡忧虑道:“你去安排一下,五日后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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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湘君忽然出现在齐湘背后,把他惊出一身冷汗,她倒挂在亭外的海棠疏窗上丢给宋予衡一张花笺:“张其丘派人送来的。”
素锦缎面绣着一朵水墨白梅,展开花笺里面用清瘦有力的瘦金体写道:
今夕新霁,山色如洗,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力夺之场,犹置山水野趣之色,远招近揖,务结二三知己,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题佳句,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美谈。友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退之雅调。风亭月榭,雨荷溪竹,可醉飞吟盏。若蒙踏雪而来,敢请扫花以矣。
齐湘严重怀疑湘君又想给他下毒,抱着插满蔷薇的粉瓷青花瓶落荒而逃,雁回自宋予衡手中抽过花笺看了看:“张家这位小公子在扬州十分有名,书读得一般般,整日斗鸡走狗,誓要写出一本比《步虚声》还广为流传的话本子。”
“那你岂不是后继有人了。”宋予衡捡拾着棋盘上的棋子,“然思天天闷在屋里抄写佛经,清心寡欲的没半点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气性,正好让张其丘多带他逛逛秦楼楚馆,体会体会什么是鱼水之欢,没准就能得了意趣。”
雁回怅然:“洁身自好有何不好?”
宋予衡眸光微沉,雁回端起茶盏喝了口茶:“要我说你若忧虑小殿下有不为人知的隐疾,亲自去试探试探不就清楚了,调'教人的本事天下谁人比得上你?”
宋予衡不赞同:“我是他义父。”
“正因为你与他担着父子情分才好去教导。”
日暮西斜,府衙传来消息,丁中正、赵廷石被下狱,本次乡试作废,九月初十再开恩科,文士学子在江南贡院齐齐下跪,山呼万岁,长陵王容策贤德清正的名声自此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