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全身长满脓疮的女子,在今州附近的山林里游荡数月,最后饥寒中,闻人晏本来就喜欢看些奇闻怪谈,也没少在殷寻面前编撰奇闻怪谈。
仗着自己有点本是,大大咧咧地蹲在那传说中的“猴兽”跟前,仔细琢磨了好久,才发现,藏在那脓疮和长毛下的,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闻人晏把人带到温晚意那时,楼万河刚好也在,手上还拽着几束唱暖,说看见楚水城街上在卖这玩意,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了些回来,想说给温晚意这破屋子添点装饰。
谁想,那女子好不容易被温晚意弄醒,一见着楼万河就开始发起疯来,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楼万河惊慌间将手中的唱暖一扔,却见那女子扑向的原来并非是他,而是那看着颇为平平无奇的唱暖。
“她应是对唱暖这花恨之入骨,就算失了神智,也还是下意识要把那东西撕得粉碎。”
闻人晏垂了垂眸,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后来才知,原来她恨的,不是唱暖这种假东西,而是那与唱暖几乎一样,把她弄成这副模样的真家伙,蝎尾绒。”
西南有毒障,少有外人出入,而那女子的寨子更是其中极为偏远的,周遭全是险峻的山沟,一年到头,能见着的外人能有三两都算稀奇。而当年一见着外人,面临的就是一场实打实的噩梦。
那外人带着蝎尾绒来,说想要尝试些东西。就把他们整个寨子的人都变成了她的那副模样。
甚至说,她的模样已经算是寨子里头比较轻巧的,也是唯一能走出来的。她想走出来求救,想找人来帮帮他们,可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尽是被人当成猴兽,直到碰着了好奇心旺盛的闻人晏。
等后来闻人晏去向柳晴岚说这事,两人在书阁中翻找了许久,又请教了温晚意的老师,好不容易才从旧籍中翻找出些眉目来,说那与唱暖几乎一模一样的蝎尾绒,内能养蛊。
“这唱暖花,真似假,假似真,不仔细分辨琢磨。询英台上聚集了这么多江湖豪杰,每个人的房间里头都装点着这玩意,万一被什么有心的人在一支里头混进去三两枝真的蝎尾绒,趁着人不注意,夜里配以你们灵蝎教的蛊术,把在场半数以上的人一瞬弄成猴兽那样子,貌似是件容易事。”
闻人晏声音清朗,面容也皎如月光,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周遭的人生寒,搓着胳膊就想远离身旁插着的唱暖。
“甚至不只是询英台,在我与师父未曾宣说要举行武林大会前,你们是打算在整座楚水城施展的吧。”
那些个常在街上卖唱暖的孩子,大多都是受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所托,将这些辨不清真假的花朵,散到楚水城的各处去。
杨幼棠脸色一变,眼看着闻人晏那冰冷的神色,人也如同坠入冰窟中:“我……只是想给自己找寻一条生路罢了,粟大人的蛊种在我心脉处,如果他们不死,我就要死……”
石尹久与杨幼棠说,他已经拿到净世残卷,只要在得到混元珠,他的功力就能恢复,甚至能大增。再等到他与胡知谈妥了事情,还能再度成当年之事。
而等日后事成,就可以放杨幼棠自由,甚至可以在期间帮他护住想护的人,也可以帮他杀掉想杀的人。
“少主……我只是想活着,一直待在你身边而已。”
“我自你八岁就一直伴你左右,比你认识殷寻还早,与你相处得更久,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正眼看看我,而非得只看着殷寻。”
像是想通了什么,杨幼棠喃喃道:“是啊,殷寻分明也与魔教关联,他甚至还是……”
殷梦槐闻言,立即知晓他想说些什么。现下趁着越发多人因为此处的动静而跑了出来,场面不比白天擂台比试上要冷清多少。慌忙间,剑从鞘中出,直指杨幼棠的咽喉处,想要先行杀之,却被一旁的殷寻给稳当地挑飞了手中剑。
杨幼棠脸上挂出笑意:“还是那大魔头任成煊的孩子,分明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第68章 唯一
询英台上一瞬万籁俱静。
只余殷梦槐被挑飞的剑落在地上, 敲出清脆的“哐当”响,一时间与殷梦槐那如悬在崖上的心跳同频。
那个一身清净气的剑客身影再度浮现在了他的面前,与他面前执剑的殷寻相重叠。
死守多年的秘密就这样被广而告之,他应该早想到的, 既然殷明诗被灵蝎教的人所迫, 那么他所知晓的事情被灵蝎教的人所知晓,也并不奇怪。
既然他能想到这一重, 那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闻人晏, 理应也能想到这一重。
没一会,周遭便有窃语传出, 打破了这夜色笼罩下的静谧。
“魔头?任成煊……是谁?”
杨幼棠听到这声窃语,笑了笑,道:“对了, 你们不认识, 你们不认识……是那位残杀了上千妇孺, 刀剐了上百侠客来洗剑的,你们这些人最为痛恨的,净世剑宗的剑魔。”
任成煊那罄竹难书的罪孽, 像是成为了杨幼棠的一道底气,他重新抬头, 死死地盯着闻人晏, 声音变得尖利:“殷寻是剑魔之子, 身上的血债不比我少到哪里去,少主……你既然怪罪我哦,也当远他而去啊。”
随着杨幼棠声落, 场上瞬时一阵哗然, 甚至有人在全身一个激灵过后, 祭出自己手上的兵刃,锋芒直对殷寻,又猛地瞪向脸色阴沉的殷梦槐,大声质问道:“殷庄主此子说的可是真的?你们饮雪剑庄竟然……”
这声质问还未能说完,就被闻人晏轻巧的一声答话给打断:“是。”
殷寻的剑身还挡在杨幼棠的跟前,默然而立,未作片刻言语,分明是关切己身的事,却仍然一如往常的淡漠。
然而闻人晏的目力够好,能见殷寻握着剑的手稍稍地颤了一下。不过一下,转瞬即逝,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将显露的不安给尽数展露到了他面前,引得他心室微酸。
他凑近殷寻,当着众人的面,纵然可能被千夫所指,也依旧云淡风轻,不带半点迟疑地握住殷寻藏在袖中的手,用掌心的温度融化掉那所剩无几的提心吊胆。
闻人晏颇为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道:“又如何?我早就知道了。”
他目光对上杨幼棠:“你问我为何只看着阿寻,而不正眼看你?”
“这问简单,自然是因为你不是阿寻。”声音朗朗,满是理所当然。
“再说了,我为何非得要正眼看你?”闻人晏反问。
这世上明里暗里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每个都需要他分点关心,那他能留下什么给殷寻?
对一人的情有独钟,就是对其他人的冷漠无情。闻人晏自小被身边的人耳提面令说要成为善人,要行善事,他也有恪守。但唯独情爱事,他当不了大善人,也不想当。
杨幼棠咬牙,全身颤了起来,脸色发灰。他急声强调道:“殷寻他是魔头。”
“我不是。”
“他不是。”
闻人晏与殷寻几乎是同时应道。
“怎么就不是了!”
驳他的人是一位手牵流星锤的男子,闻人晏认得他,他的师父与师伯当年也是丧生于伏魔会中。
“闻人少盟主,均天盟是武林正道的表率,你们难道还想要袒护浊教中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闻人晏,柳晴岚不在此处,身为少盟主的闻人晏几乎代表了整个均天盟的态度,那男子的一声质问,让周遭其他均天盟属下的脸色霎时都黑了些许。
“我是我,均天盟是均天盟,扯在一起作甚。”
“就是!”苏向蝶下意识想给师兄撑腰,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撑腰的时机并不太对。
惹得闻人晏稍无语,但也歪打正着地把他心下的紧张气给冲散了些许。
他确实大体知道杨幼棠知晓殷寻的事,也设想过他的诸多反应,所以在此之前,他就与殷寻商量着说,倘若真不小心身世败露了,倘若那些江湖人真的受不了,倘若他们大婚办不成了……那他们就私奔。
反正都当了这么久野鸳鸯了,继续当下去,也无妨。他图的从来是殷寻这个人,又不是那凤冠霞帔。
就是……有点可惜。
“敢问诸位,殷寻可做过能让你们口诛笔伐的恶事?”
同样的话闻人晏再三再四地问了很多遍,对着不同的人,对着同样的反应。
原本叫嚣得极大声之人,一时哑然。
“你们再看看这满地躺着的人,看看那浑身紫黑的人蛊。”
均天盟里的人手并不缺,但要筛出来口风够紧,够值得的信赖的,却十分有限。且这些人,也远没有殷寻的武功高,能够凭一己之力拦杀住这么多的人。
“若没有阿寻拦着当如何?”
“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诸位面前,佯作丐帮的好兄弟,与你们把酒言欢,再痛下杀手。要知道,这可是灵蝎教徒,就算蝎尾绒早就被我换下,他们手上还是会有新的毒蛊。”
那手执流星锤的男子脸色阴晴难定,想说些辩驳话,可那灵蝎教的恶徒就在他脚下,让他一瞬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说此,并非是迫着要诸位承阿寻的恩,只是还望尔等细想,是人是魔,是正是邪,是否向来只当论迹,而非论所谓亲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