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说得铿锵有力,他这人常以笑待人,但真要冷起来,总是一身红妆艳艳,却让人刹那间被其气势所镇。
且当真要论亲缘,当年亲手斩下任成煊头颅的人,也正是殷寻的生母殷双鱼。
要论魔头,要论英雄,谁论得通?
“要论父债子偿,那也得先有养育恩,可任成煊何曾养育过阿寻?”
莫说事养育了,甚至,只是也把殷寻当成他洗剑的工具罢了。
一想到这茬,闻人晏只觉得怒火中烧,紧紧地握着殷寻的手,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全部温热尽数通过手心传递过去。
反倒是殷寻比他镇定多了,指尖在闻人晏手侧一点一点地安抚着身旁人。
“你说是吧,殷庄主。”
闻人晏板正地看着殷梦槐,再度把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来:“殷庄主怜悯为护孩童而身受重伤的魏夫人,想要将她护下的阿寻驯养成乖巧之人,既是将还是稚子的阿寻日日罚困雪窟,又是以死士毒药掌控不过远门的阿寻,畜生恶待都磨不出来邪魔,不就印证了阿寻为人本正,半点不与那任成煊相干吗?”
三言两语,把殷梦槐这些年所作所为全都公之于众。分明在星河幕下,殷梦槐却觉如烈焰烤灼。
“我说的没错吧,殷庄主。”闻人晏冷声问道。
殷梦槐咬牙,良久才从齿缝中磨出了一个“是”字。
周遭再度陷入静谧,良久,人群中才传出喃声:“这换成我,早该疯了吧……殷庄主也是心狠。”
又有一执剑的人和缓道:“说来,殷少庄主确实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也确实挡了魔教中的人……这讨伐,也得讲理吧。”
碎语声层层而起,既有依旧执拗地觉得仅是魔头之子仍是当诛,也有不少的人被劝服。
闻人晏小呼了一口气,低声与殷寻说道:“看吧,讲道理的人还是有的。”
殷寻浅笑:“还需私奔么?”
闻人晏回道:“应当不太用……吧,再看看。”
就在他们耳语间,那沉寂下来的杨幼棠却倏尔浑身抽搐了起来,全身泛出了紫黑色的青筋,指甲突起,那被锁的穴道霎时被冲撞开来,一把打向了与他同在一侧的石尹久,替他破开了束缚。
既然杨幼棠事没办成,那他合该受到惩罚。被捆死在一旁的石尹久目显凶色。
他虽然不敌闻人晏那小子,但他们灵蝎教最擅长,就是操纵人蛊。所谓人蛊,就是以人为蛊,用人尸来杀人放毒,柳晴岚脸上的伤,当年正是被这些受操控的人蛊划出来的。
他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今日必须死在这个地方,也要拖几日陪葬。
不过几瞬,杨幼棠在撞开石尹久过后,全身较于以往更为迅捷地扑向了众人,誓有一种想要用全身,而他首先面对的正是那站在最前头的,手执流星锤的那人。
他动作不算敏捷,眼见着那流毒的指爪就要扣住他的命脉,下意识大吼间,一道剑光飞快而过。天问剑刃利落地削在了杨幼棠的指节之处,将那迅狠的攻势硬生生地拨了开来,即刻又剑风一改,改削为刺,直戳向那肿胀的心肺之处,将杨幼棠逼退了两步。
那手执流星锤的人刚想开口道谢,却见杨幼棠面对着殷寻一时间更为癫狂了起来,那肿胀的皮肉间有尸虫爬出,看着既恶心又骇人。
可他还未能靠近殷寻,一根长簪从后而入,闻人晏顺着殷寻剑风所向,同样对准了杨幼棠的心肺,又在杨幼棠想要挥手袭人时,同时退开了位置。
动作间,配合得天衣无缝。从相识起便存有的默契并未因为岁月而消磨万分,反倒愈发心有灵犀。
两人身后的江湖众人在回过神后也并未坐以待毙,该逃命的逃命,该躲闪的躲闪,该向前的也随之向前,尤其是那位刚被救下的流星锤大哥。
他虽笨重,但有的是一身蛮力,缓过神后,手上一道气劲起,握着手中的锤,直直地往要飞扑到殷寻身上的杨幼棠砸去,当即就把人给甩出去了几步远。
而后就听见殷寻一声“多谢”轻声落下,让那人一时间有些脸热,他看得出,其实殷寻方才不需要他救,思前想后回了一句:“抱歉。”
他并不知道殷寻有没有听见这一身,因为动作迅敏的殷少侠下一刻剑又往那发了狂的杨幼棠扫去。
趁着众人注意在杨幼棠身上,石尹久挪着身,还未能起什么动作。同时一阵琴音起,像是一阵阵刀锋对准了石尹久,刮过他的五脏六腑,压迫得他本就直不起来的身体,更是蜷成了一团。
直到现下,本该主持大局的柳晴岚盟主才姗姗来迟。
她目光落在满身泥垢的石尹久身上,虽然认不出眼前人的模样,但能感觉对方那阴毒的气息,正如当年,这也让她原本温柔的性子难得发了狠。
不稍多时,在众人合力下,这场毫无悬念可言的反扑就落下了帷幕。
杨幼棠趴伏在地上,失去的神智稍作回笼。
他已经许久未想起过母亲生前的样子了,他对她的印象,只剩下那被吊起来的蛊尸,浑身流着黑血,就像他现在这般。
可却在濒死之前,走马灯一过,那妇女原本的模样,原本的声音,全都再度展现在他面前。
“幼棠,所谓圣子,就是要护佑我族安宁、平和。”
他想,如果没有石尹久,没有他的话,说不定,他确实可以像母亲说得那样成为护佑寨子的人,也或许还能以不那么丑陋的姿态,结束在如此漂亮的人面前。
眼前却是闻人晏与柳晴岚对弈时的场景。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柳晴岚输了闻人晏一棋,笑着摇头指向了棋盘一处,道:“我若不下在这,或许就能胜过晏儿了。”
又听闻人晏得意地回道:“师父,落子无悔,凡事可没有如果。”
杨幼棠试图向闻人晏的方向爬去,眼见着就能抓住面前的绣鞋尖,然而那人却退了一步,让他的手落了空,只扣在了泥石地上。
有柳晴岚在,很多事情就不需要闻人晏去主持料理了。
他原本是打算留下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然而却见殷寻与柳晴岚说了一声,还没回过神,就被一路牵了回房中。
殷寻方给房门落了锁,转身就见闻人晏便抱了上来,手紧锁着他的腰,像是要把他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全身罕见地散着沉郁气。
殷寻垂了垂眸,回抱住面前的人,小叹了一声气。
遭逢自幼相识的人背叛,又死在面前,真要说闻人晏完全铁石心肠地不去难过,那还是太过为难他了。
“从前我一直觉得,他既然来了均天盟,就是均天盟的人,我一直把他视为……信得过的兄长。所以……难免有些难过,一会就好了。”
殷寻听闻人晏闷声道。
第69章 谁能试剑锋
殷寻手顺着抚了抚闻人晏的背, 动作稍显笨拙地想要将抚去人身上的伤感,听他一顿一顿地说着藏在心里的话。
“我也……并非是想同情他,就是有些难过,就一些, 没有特别多……毕竟, 若我同情他了,又有谁去同情那些边陲寨子的人。”
就算杨幼棠真如他所说的那样, 只是受石尹久胁迫才做出来这样那样的事, 就算未能亲眼目睹那些寨子里的人变成何样,但从那被讹传为“猴兽”的姑娘身上, 闻人晏还是能窥见那寨子惨状一隅。
对恶人心慈,那就是对善人为恶。
只是道理能想明白,情绪却难左右。
他会回想起, 最初知晓像杨幼棠这样的人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时, 那自喉间泛出的浓厚的恶心感, 有如身心都爬上了蚂蚁,令他几欲呕吐。
那个时候,他就想给殷寻写信, 写点漫无天际的事,想着那个清如冰雪的人, 才能让他舒心。
而这些感受, 闻人晏没有告诉任何人。
写了一晚上的信, 等到第二日,对着与往常无异的杨幼棠,他已然恢复那百般果决无情的嬉闹模样, 也能自如地说出一些既潇洒又淡泊的话。
更别说, 这些时日消磨下, 所有的伤情其实都早就被冲散得所剩无几,那一星半点的愁绪也只是随着事情盖棺落定,而起了浅淡的波澜。
只要一会,他就能自己调解好了。
分明也没有太表现在面上,却被殷寻抓了个正着。
于是,就这么带着他“私奔”,逃离那他招引来的纷繁人群。
殷寻抚着他,低声说:“一炷香,不能多了。”
“阿晏向来温柔,会因亲朋之叛而伤怀是正常事,但……不能太久。”
闻人晏一怔,而后略带试探地问:“若是久了会怎样,阿寻你还会生醋意吗?”
“嗯,会生,”殷寻向来是个坦荡的人,回答得很是直白,“阿晏,你是我的。”
既是他的,就不能把太多思绪分与不相干之人。
闻人晏咋舌,半晌才又嘟囔道:“这也太过霸道了吧。”
“不可?”殷寻歪了歪头问,长发扫在闻人晏的颈侧。
闻人晏面上忍不住勾出浅淡的笑意,他怯声应道:“既然是阿寻的要求,自然可……那就一炷香,我就难过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