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蹙眉:“你——”
只可惜,不待他说下去,众人瞬息的心有余悸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让祁九坤也未曾料到的震颤。
遽然裂帛声钻入司韶令尚未清明的耳膜,瞳孔骤紧,他难以相信地垂下发冷的脖颈。
眼前尽是模糊的灰白,以及顺着他仍毫无感知的指尖,看到他臂上被一双手紧覆。
而掌心长剑已决然向前,牵扯他无尽的恐惧,最终无情没入那仍微微起伏的,温暖胸口。
江恶剑跪在他的脚下,就那么紧握着他,将自己一剑穿透。
迎着他僵硬目光仰头,像是觉得他们距离太远,不顾胸口剑锋,又向前蹭了蹭。
“对不起……”
一开口,嘴角断续的血水坠落,与他灿然喜服相融,扯出一线赤红。
江恶剑嘴唇抖动,却还清晰道。
“司韶令,对不起。”
“我让你这般痛苦。”
“我本来……从一开始,就该死在你的手里。”
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让你在乎的每个人,又因我而去。
“我早就不是江慈剑,”见司韶令一动未动,他又自顾开口,“你为我做这些,我确实,承担不起。”
“我只会像五年前一样,害你受牵连。”
“杀了我,为你师兄报仇,我们就都不必再纠结,我也……算是解脱……”
总归,是他错了。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为将妹妹托付给他,染指他仅剩的安土。
更不该心存侥幸,贪图他所有的好。
梦终究会坍塌。
水给予枯鱼一线生机,让枯鱼得以逢生,却原来夺走的是水的呼吸。
那他宁愿带着这短暂的记忆,重归本属于他的地狱。
也算此生无憾。
再也不会看到,坐在山巅的人为他受尽委屈。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仍然有些私心。
“夫君。”
更多血污自喉间涌落,推着他渐失的力气,让他朝司韶令又安抚笑了笑,私心地将那句梦断时的话说完。
“……江恶剑!”
而就在司韶令终发出碎裂的低吼,江恶剑最后艰难转头,又不舍望了眼江子温。
看到本深陷鹤梦对一切充耳不闻的江子温,不知梦到了什么,静静坐着,竟是泪流不止。
【第一卷 ·完】
第52章 无赦
五年前。
江寨有一口井,名为极乐井。
或者说,是吃人寨里的吃人井。
那是整个江寨最诡谲恐怖的地牢,分为“鬼洞”与“无赦”,比起毒蛇遍布的如意林,更泯灭人性千百倍。
“鬼洞”在东,洞下用来关押及训练以洗骨丹而化的鬼士,每日血风肉雨,厮杀从未停止。甚至有新掳来的百姓,还未来得及喂下洗骨丹,便被悉数囚在一方铁笼垂入洞底,迫使他们亲眼看着自己即将变为什么怪物,大多一进来就吓破了胆,却因手脚被绑,舌底塞布,连自裁也不能。
另外一边的“无赦”,则顾名思义,关的皆为不可饶恕者。
无赦有百种极刑,且与江慈剑曾承受鞭笞的诛刑台不同,因诛刑台仅处置寨内犯错之人,而“无赦”,专门为折磨拷问罪无可赦的寨外“奸细”。
——即潜入寨子刺探情报的人。
江慈剑此时醒来,就倒悬在暗无天日的无赦。
睁眼四周昏黑,他一动作,整个身子微微摇晃,使地面传来的阵阵腥臭更扑鼻难忍,呛得他皱起脸,立刻干呕几声。
他起初还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眼前蓦地有轻微响动,分明是坐了什么人。
那人似一直在等他清醒,听他干呕,才不紧不慢地吹亮了手中火折子。
猛照向江慈剑的脸,火苗几乎跃上他憋至泛红的脸颊,也在他一瞬的刺目过后,终借这一束火光看清对方的模样。
两眸褐黄,眼凶如狼,原是江盈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也是极乐井的守井人,邬默。
再费力往地上瞥去,模糊中果然看到大片血迹,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干涸已久,有的明显新添,其中夹杂着未能清理彻底的皮肉碎屑,以及不知何物的污秽。
邬默身后,是拢在阴影内的满壁手铐脚镣、石帽竹签、挖眼铁勺、剁手脚的刀子……更有江慈剑见也没见过的各式刑具,触目惊心。
于是思绪逐渐凝聚,他想起以往下井,都是与那些百姓一般,被塞进笼子,以机关送入东侧的鬼洞。
随着铁笼由人操控着在洞内来回穿梭,引那些鬼士朝他攻来,他按照江盈野的命令,必须在此期间释出天乾信香。
等他回到地面,会有寨中炼丹师前来取血,分别用他和那些鬼士的血做药引,反反复复,意图炼出江盈野想要的特殊洗骨丹。
所以他前不久才战战兢兢地救出了一批百姓,也气得江盈野给他一顿好打。
不过,眼下令他不解的显然是,为什么他又突然被吊在了这里。
他近来背后鞭伤基本痊愈,整日忙于与阿邵学剑,并没有插手江盈野的事情,怎么又招惹了他?
且他听说江盈野一早似乎亲自出寨去办什么事情,眼下已回来了?
“小东西,”却疑惑间,邬默布满厚茧的大掌粗暴捏在他下颚,迫使他看向他,语气却像是带着诡异轻笑,“除了寨主和我,没人知道你在这,你待会受不住,别指望夫人再来救你哈。”
“……”江慈剑闻言正欲开口,却由于吊了过久,鼻尖汗水倒流至眼角,眼睫一眨,像颤抖的泪滴蓦地滚落。
“也不用怕,我有分寸,不至于让你丢了性命。”喑哑而粗粝的嗓音再响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
却不待话音落下,邬默已借火折子点燃身旁火盆,囚室更亮堂起来,也清晰照出他脚边从方才就开始窸窸窣窣不停的两个紧绑的麻袋。
“你从小在寨子里头,没见过世面,估摸是没听过外头官老爷审犯人的花样。”
说着,他微微俯身拎起其中一麻袋,被他这么一碰,原本仅是发出微弱声响的麻袋内陡然传出惊慌乱叫。
江慈剑才愕然听出,那里头是……耗子?
他抓这么多耗子干什么?
“换了其他人进来,早就先剜一大块肉再说,可没有你这么体贴的待遇。”邬默一边说一边踢了踢另外的麻袋,“我就给你开开眼,讲一下这虎豹嬉春。”
虎豹嬉春?
又不是逢年过节,嬉什么春?
且他听起来,另一麻袋里好像是只猫儿?
江慈剑越来越糊涂:“你先说为什么要抓我到这来!”
奈何对方根本不与他解释,只猝然挥掌,竟割断了吊绳。
摔得江慈剑眼冒金星,且手脚皆被绑缚,一时没能爬起,只顾拼命抬头,不愿耳际铜钱沾染那片令他反胃的污秽之地。
倒下一刻额前碎发径直被提起,邬默与他几乎脸贴着脸。
“这虎豹嬉春其实只是针对女人的刑罚,寨主还是心疼你的。”
“等我把你扒个干净,让你跟这些小畜生们在一个麻袋里玩上片刻,特别那猫儿见了耗子,会兴奋得很——”
他话音未落,江慈剑俨然听得毛骨悚然,也不问了,忍着恶心蓦然以额头朝他鼻梁顶去,趁他一手下意识捂住鼻梁,忙不迭跃身而起,双腿仍被束缚,按司韶令——也就是邵云尔教他的提气方式猛向门外蹦去。
“我还没说完呢。”
哪知他已姿势滑稽地蹦跳到铁门前,脑后陡然传来剧痛,竟是邬默一掌捏住他的头,瞬时将他甩回几尺,稀里哗啦撞落一地刑具。
“进了这里,就别指望能自己跑出去,”他似也没有生气,依旧似笑非笑说道,“给你留一条命,已经是寨主最大的宽恕,我劝你知足。”
“我刚才说那个,还有更有意思的,”而后一步步走过去,邬默拎着江慈剑坐回原位,森然笑了笑,“到时再往麻袋里扔一块爆仗,小畜生们受惊,激烈撕咬起来。更有你受的。”
“你放开我!”听他说话间,江慈剑不经意往旁处一扫,竟真看到备在火盆附近的竹筒,里头一看便塞满硝石硫磺,再次挣扎起来,“我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妨碍我爹——”
“你是没有妨碍寨主,”却听邬默话音骤狠,摁着他极为突兀地厉声道,“你这次想让他去死!让我们整个寨子去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微一怔愣,江慈剑如实喊道。
“听不懂?”而气氛一瞬绷紧间,邬默紧拧他领口,刹那扯撕碎了他前襟,在他颈前留下道道血痕,“那我问你,为什么寨主今早一出去,立刻就有五派的狗扑上来,他们手里的七道寨墙图为什么有你身上信香味道!”
什么?
江盈野遇袭了?
他的意思是,寨里又出了奸细?
“那他——”
“想杀寨主可没那么容易!”
邬默面目狰狞地说着,见江慈剑闻言似微松口气,一双三白眼底精光闪过,语气忽地又缓和了几分。
“所以说,你若不清楚交待这是怎么回事,可别怪我不留情面,就请你尝尝这虎豹嬉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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