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顿了顿,陶重山环视一周,仅在陶恣二人身上微做停留,随即面容发狠,竟是身形微颤着,艰难自椅中起了身。
他摇摇欲坠地向前挪动,这般彻底暴露,更掩不住满身嶙峋,像一具被包裹的未寒尸骨。
一步步病孱而凿定的,走向司韶令。
“大师兄……”司韶令并未躲闪,只看着他走近了,又目光闪烁地低唤一声。
却当陶重山脚下忽然不稳,司韶令忙不迭伸手扶他,而他佝偻着,猝然夺过司韶令手中荆棘剑。
终能发泄般拼了力气,一剑朝司韶令斩去,虽未及他心口,也使得半侧手臂鲜血直流,连同几缕发丝,飘落在滴血的赤红袖口。
江恶剑猛然上前,却被司韶令以另一臂拦下。
“你在江寨私自授人剑法,败坏门规,又枉顾我擎山曾死在江寨的数十条英灵,与这江寨恶犬狼狈为奸,司韶令,你已不配再做我擎山弟子!”
而以长剑堪堪支撑才不至于倒下,陶重山声声亢厉道:“今日我便亲手废了你所有擎山功法,将你逐出师门,自此你与我擎山,再无瓜葛!”
“诸位!我已如此退让将个人恩仇暂且放下,留他江恶剑再苟活些许时日,也还请你们依方才所言,勿要插手我擎山家事!”
说罢,不再迟疑,他干瘪的掌间刹那风涌,裹挟铮鸣的乌寒长剑,朝司韶令多年积以内力的丹田间猛然刺去。
“老不死的!”
谁知司韶令当真不躲不闪,本被他牢牢牵至身后的江恶剑却再也无法忍耐。
因司韶令紧攥他持剑一手,在心神几欲俱裂之下,他只得不假思索地以另一掌心径直将那眼看要摧毁司韶令此生心血的剑锋一霎抢夺。
猩红血水顷刻自玄黑的剑身蜿蜒流下,而掌心皮肉剧痛,却不及他眼底万丈火海万分之一的滔怒。
“他为了百姓免受折磨,十几岁舍身替你们执行任务,让你们五派灭我江寨何等风光!而你们深受百姓敬重,他却在江寨每日步步谨慎,受尽折磨险些丧命!现今双眼仍见不得日光!你这老东西凭什么一冒出来就要将他逐出师门!又哪里来的臭脸敢废他功力!”
“今日就算司韶令答应,我也绝不会如你们所愿!”
“我江恶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犬,我配不得司韶令,但他对我要杀要娶都可以,我的命全是他的!而你就算是他师兄,在我眼里也是个屁!”
“你敢再动他一下,不说我五年前到底有没有做过,我现在杀了你又如何!”
乍然咆哮的鸷风掀翻厅内数盏红烛,好似将厅内最后一丝喜气也覆灭,漫天凛冽皆是江恶剑眼中迸发的杀机。
他没有回头,只在司韶令短暂怔愕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猛一发力,手握着那一端利刃,硬生从陶重山掌下将荆棘剑夺回。
血淋淋地递还给司韶令,在司韶令目光灼然,用力掰开他血肉模糊的僵硬五指时,又咧嘴一笑。
“没关系,也只有你的剑能让我流些血——”
却话未说完,看到司韶令原本灼热的眸底越过他,看到他身后一幕,又蓦地冰冻。
“大师兄!”
这次率先发出惊呼的,是向来镇静的魏珂雪。
他脸上神情似头一次尽数破开,语气仓惶,转眼已飞身落至猝然倒地的陶重山身旁。
江恶剑猛地转身,便看到周围几派掌门皆也朝其围拢而去,然而为时已晚,那被他方一震开的陶重山此刻目眦尽裂,在魏珂雪将他扶起间,满口血水喷溅,喉咙发出模糊嘶吼,怒瞪着与他遥遥相望的司韶令,却一个字也未能说出,戛然咽气。
仅发生在一瞬时,甚至等不及司韶令向他挪动半步。
怎么会?
江恶剑也不由愣住。
他不过是将他震开了去,怎么……就死了?
他竟原来……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爹!”
而陶恣此刻也从恍惚中发出一声嘶叫,奈何他一动身,被他用整个身体才得以压下的陶梧便也再控制不住。
就在陶梧翻身一掌钳住陶恣的喉咙,几欲将他捏碎之际,一道飞影陡然而至,及时将他那常人根本难以掰动的手臂强扭向后方。
竟是医馆的祁九坤。
而显然已无人在意他原来是有功夫在身,只见被死死钳制的陶梧狂躁怒吼,原本清澄的双眸甚至滴下血泪,满身皮肤青红,每一寸沸腾的血管清晰可见,分明下一刻就要暴裂而死。
“阿梧!阿梧……”
却毫无悬念间,随着陶恣泣不成声,一直无言伴于祁九坤身旁的老妇人目光忽扫,视线蓦地落到自陶梧怀中掉出的一物。
未有犹豫,掌风翻起,在那枚清心哨摔碎在地之前,已稳稳落入她的掌心。
修长指尖轻覆陶孔,霎时间,低柔空灵的哨音充斥这支离破碎的大厅。
是《清心曲》。
这神秘不语的老妇人,竟也会《清心曲》。
且她内力与气声的掌控俨然更为纯熟,功力应是这在座所有人难以想象的强厚,也在《清心曲》响起的下一瞬,即将爆体的陶梧好似微有停顿。
只可惜的是,另一方陶重山的死,却并非是《清心曲》所能影响。
司韶令也仅在看到祁九坤二人千钧一发救下陶恣后,来不及深想那《清心曲》对陶梧究竟有无作用,便听到面前传来一声熟悉而陌生的怒斥。
“你杀了他!”
只见魏珂雪在悲恸之下起身直冲江恶剑,神色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崩塌:“你竟真的杀了他,他如今不过是一具随时赴死的残躯,即便你不动手,他也已活不长久,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
江恶剑这时也从怔然中抬眸,只觉心下骤如刀剜,却并非由于魏珂雪,而是锋芒刺骨的脊背。
司韶令在看着他。
“司韶令,”而魏珂雪这次转向司韶令,口中自已无以往的温暾,直呼他名字道,“我敬你是师兄,即便早已接任掌门,却始终对你心怀敬重,任你如何惊骇世俗,未曾像他人一般逼迫你!”
“而你就是这样回报我,回报你的师门!”
“放纵这一条疯狗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连残害我擎山弟子!”
“你现今,可还要昧着良心说他无辜?说他是被奸人陷害!妄图将我擎山七英的血海深仇转至根本不存在的他人头上!”
“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也不再讲什么同门情义,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江恶剑便踏不出这驿馆半步!”
“而你,”微作停顿,魏珂雪仍狠心般道,“除非你亲自手刃他以慰藉七位师兄在天之灵,否则你……也再不是我擎山弟子!按照门规,自当废去我擎山所授功法,此生不得再踏入擎山!”
声声凛厉的质问在风中翻卷呼啸,如索命恶鬼在耳内缠绕不绝,伴随大红的喜绸猎猎作响,整个大厅像诡谲的灵堂。
久久无人开口,唯有未曾停歇的哨曲,明明悠扬婉转,却说不出的凄凉。
“……”
心底山呼海啸,当江恶剑终硬着头皮转身,呼吸泛冷地与司韶令相对。
却蓦地看到司韶令黯如死灰的双眸竟不知何时沾了泪迹,打湿他一向坚定的目光,在他脸上留下微弱的绝望。
想说什么突然窒住,只觉受千刀万剐也难消他心头剧痛。
他麻木地张了张口,又合上。
的确,他能说什么?
说他那一下并非刻意,他也不知,陶重山竟就会死了?
说他只是嘴上出气,并没有真的要杀他?
说他一时失手,是他对不起他?
倒也未必。
他的心肠早已冷硬可怖,若陶重山再动司韶令半分,他定还会出手。
不过是一样的结果。
于是好似忽地明白了什么,江恶剑紧盯对方眼睫的视线微颤。
“司韶令——”
“我还。”
却见司韶令目光避开他一转,擦过陶重山不瞑双目,扑簇落下泪痕,又笔直照向怒视他的魏珂雪,嗓音低哑地开口。
竟是:“我夫人……并非有意。”
“但大师兄的命,我来还。”
“在座皆可作证,谁也不得再借此为难我夫人。”
说话间,不顾周围闻言瞬时冻结的肺腑,也分明不欲给任何人机会,司韶令长剑乍起,飞袖挥落满地寒光。
匆匆映出所有朝他奔去的惶然飞影。
“死瞎子!”
不止一直紧护江子温的厉云埃指间紫微针顿出,自萧临危始终冷观的眸前划过,连司恬尔也惊叫着骤将宿铁扇撑开,密集丝刃向他长剑围拢,急切加以阻拦。
遑论是其他几派,皆一刹那屏息上前,如往常一般的齐齐簇拥。
只可惜的是,对他们一招一式太过熟悉,司韶令最先侧耳避开的,便是那距他仅剩咫尺的紫微针。连同司恬尔铺天盖地的无数丝刃也落了空,没能触及他的长剑分毫。
倒唯独一人出乎他的意料。
是本留在陶梧二人身旁的祁九坤。
仿若从天而降的厉掌以雷霆之势卷起飓风,天崩地裂间,震得他执剑的几指一瞬失去知觉,剑刃蓦然停滞在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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