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鸣沉声问道:“鹤公子和摄政王一同离席的?”
毕安心道不好,他打小就服侍太子,等到太子成了皇上,他也就成了掌事太监,毕安太懂萧璧鸣每一个表情意味着什么了,眼下这形式,萧璧鸣恐怕是马上就震怒了。
伴君如伴虎,毕安眼观鼻鼻观心,萧璧鸣还是皇子的时候,情绪并无如此变化莫测,为人也并不暴戾,直到夺嫡和继位,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连毕安也不敢多言。
萧璧鸣睁开眼,每一个眼神都令人生畏,他看向毕安:“朕在问你的话。”
毕安头都快要鞠到地上去了,“……回陛下,是一同离开的……”
高贵妃觑着皇上脸色,心里知道此番一定要保住萧煜,也没觉得这是多严重一个事,不过是一个番邦质子,只要不死在天都,多打点板子也没关系。
她急忙说道:“皇上,臣妾想起,或许是宫里丫鬟手脚不利索,打翻了炭盆,才走的水……”
“高贵妃。”萧璧鸣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此事朕一定为你细究到底。”
“来人,将他们两个找出来,带到御书房,朕亲自问话。”
萧煜和鹤云程二人本就一前一后地往芳歇阁赶来,拱廊离芳歇阁有点距离,他俩在路上就被一前一后拿下,被人押着送到御书房了,萧煜自知落了鹤云程的圈套,狼狈不堪地站在御书房里,连同着跪在地上的鹤云程一起,算来自上次中正宫初见后,也是终于凑够了他们三个一块儿。
萧璧鸣不言语,他坐在龙椅上,不紧不慢地拿着毛笔练字,但笔画有些潦草,气息急促,他忽然把笔杆一扔,笔端的墨水四溅,他抬眸看向二人:“说吧。”
“鹤公子,摄政王。”
“皇兄,”萧煜试探性上前一步,“我只不过恰巧和鹤公子一同离开了朝日宫,在拱廊处相遇,闲聊了几句罢了。”
萧璧鸣挑起一边眉毛,“哦?”他似是笑又似是疑惑,“朕记得摄政王不是不爱|宴乐之人啊,今日怎么避席了?是这歌不好听,还是舞不好看?”
“皇兄,我……”
“你呢?”萧煜还想说些什么,被萧璧鸣一下子打断,皇帝看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鹤云程,他久伏于地上不起,却不似害怕的样子,脊背直直的,一如既往疏离又淡漠地望着不远处,好像在发愣。
“回陛下,臣适才身体不适,想着出去透口气,不知摄政王如何跟了上来。”
“那真是奇怪了。”萧璧鸣一条胳膊倚在椅背上,用手抵着太阳穴,他显然是压着一腔怒火,寒声道:“有人跟朕说,看见你们在拱廊拉拉扯扯啊?”
大寒
萧璧鸣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最终落在萧煜身上。
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
萧璧鸣不由得又回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中原六州一统后先帝驾崩,天都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雷电交加,狂风里浸透了皇城里的算计。人心隔肚皮,夺嫡之争向来是鲜血淋漓的,人和人踩着彼此的骨头向上爬,算计来算计去,人好像都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
一声雷响,苍穹轰鸣欲裂,昔日的静妃已然变成了太后,萧璧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母妃,问道:“母妃连这天下也要劝儿臣拱手相让吗?”
静妃秀眉微蹙,竟不敢看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叹了一口气道:“是你还是煜儿,这天下不都在萧家人手里吗?鸣儿你又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呢?”
萧璧鸣脱力似的退后几步,他直直地看着太后的眼睛,像是已经认命了,却仍然心存一丝希望,他问:“若是当初一开始登上皇位的是萧煜,母妃也会对他说这番话吗?”
静妃纤细的手指攥了攥,末了还是轻轻捶了一下桌面,厉声道:“煜儿是你一母同胞的二弟!”
萧璧鸣颤抖着长呼一口气,他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那年他十六,他沙哑地在慈宁宫悲声道:“可是……您是我的母妃啊。”
又一声雷劈了下来,雷声震天响,闪电有那么一瞬间打亮了昏暗的慈宁宫,外面的雨倾盆而下,打在宫墙上,萧璧鸣有一瞬间看清了静妃脸上的神情。
那是可怜——自己的母亲在可怜自己。
一阵寒颤,萧璧鸣瞬间回神,没来由地觉得身上一阵恶寒,他拢了拢裘衣,微微向前倾身,看着这个惯喜欢抢他所爱之物的弟弟,面露凶色。
“皇上,臣弟只是眼见拱廊的背影眼熟,追上去问问罢了。”萧煜端详着萧璧鸣,神色端正了几分,他原先以为鹤云程不过是萧璧鸣一时兴起的一个玩物,眼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芳歇阁走水一事非小,朕自然相信摄政王的清白。”萧璧鸣一脸深不可测,甚至带着点儿笑意,“只是摄政王此番与此贼人勾结,实属不该,朕,只能让你在王府自省三个月,不得外出,以示众人。”
“鹤云程,有何要说的?”萧璧鸣微微挑眉,眯眼看向他。
鹤云程微微伏身,只是淡淡道:“无他,此事与臣无关。”
“此人。”萧璧鸣望向方才跪在地上许久不曾言语的鹤云程,像是思虑了片刻,淡淡道:“寒燕质子鹤云程,狡猾诡辩,在芳歇阁纵火,涉嫌加害当朝宠妃,朕恩施天下,罚其长跪于御书房前悔过,没朕的许可,不得起来。”
“皇兄,这个天气,跪在雪地里是会出事的!”萧煜瞥了一眼窗外,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狂风吹得雪花乱作,地上的雪积了一掌厚,冷得刺骨,光是站在外面就已经严寒难耐,叫鹤云程这样的体格子上外面跪上几个时辰,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萧璧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死死盯着鹤云程,抬手吩咐送客。
萧煜几乎是被半押送着走出御书房,临了他还望着御书房方向,疑心鹤云程就将冻死在那里。皇宫门前,一位文官模样的人身披斗篷立在寒风中,身形颀长,神情疏离。他左手持着一把油纸伞,右手举着一盏灯笼,似乎是在等人,眼见着萧煜从皇宫里出来,他几步上前。
“没事了?”他问道。
萧煜接着灯笼的光看清了来人,是韩青。
“皇上罚我在府中自省三月,算是虚惊一场。”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漫天飘下的雪花,眉头却紧锁不开。
韩青举伞盖过他的头顶,风雪吹来,斜斜地落在伞上,他淡淡地问道:“皇上为高贵妃一事,似乎颇为生气。”
萧煜苦笑着摇了摇头,斜眼看向韩青,这个对朝廷政治斗争不闻不问不站队的少年状元郎,果真一点看不懂皇上的心思。他轻声道:“皇上哪是为芳歇阁那位发的火啊,皇上是气有旁人触碰他的玩意儿。”
韩青默然,持伞与他并排走着,只是默默地听,雪路难走,于是他们只是慢慢地行走。
另一头的御书房前,僵跪着一个白衣少年,他身上衣服略显单薄,连披风都没有一件,他的脊背已经挺不大直,略有些佝偻着,来暖和点身子,若凑近了看,能看见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落了薄薄几粒雪,皮肤几乎比纸还苍白,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哆嗦着,连呼出的气息都不见起白烟了。
萧璧鸣立在窗边,他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透过轩窗雕花的空隙,他能看见鹤云程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陛下……”毕安顺着萧璧鸣的目光望去,跟着看见那位白色的身影,心里明白萧璧鸣生的什么邪火,只是没想到那位也是个倔骨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就让鹤公子这么跪着?天寒地冻的,他那身子骨怕是受不住啊……”
萧璧鸣眼眸低垂着,神情已经几乎恢复如常,他一只手抚上窗沿,细而轻柔地抚摸着那雕花,却又好像透过窗,在轻抚外头跪着的那个人,望着他,萧璧鸣轻哼一声。
立春
那日鹤云程在御书房前跪了得有几个时辰的样子,皇帝的赦免迟迟不下,人最后冻得失去了意识晕倒在雪地里,眼见着就要不行了,毕安差人赶紧送回质馆,喊来楚和意医治,高烧一连烧了好几天,原本煞白的脸烧得通红,一摸都烫手,日日夜夜不休地咳了数日,药喂下去又吐出来,他本身就是病弱的身子,此番一折腾更是情况凶险,摄政王被关在王府自身难保,皇上连问都不曾问及,多亏了楚大夫妙手回春地从阎王殿里把人救回来,不然他可真就要折在这个冬天了。
鹤云程这一连病了许多日,等终于意识清醒可以说话时,天气已经渐渐暖和,屋外柳条已经开始抽枝,冰河解冻,他终于能自己坐起身来看看窗外的景色,楚和意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出屋子,说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春寒料峭,风还是寒着的,怕吹伤了他。
“鹤公子,我是大夫,不是神仙,你要是回回都整这么一出,楚某就算是华佗再世,也难保公子性命。”楚和意知道鹤云程将计就计利用高贵妃拉摄政王下水的计谋,却不知道这计谋这么厉害,差点就把鹤云程自己拉进阎王殿报道了,他总算着给鹤云程看病的次数,觉得世间没有比这更难伺候的主子了,然而每次看见他受苦,心却总莫名一抽一抽的,嘴上想数落他几句,脑子又知道鹤云程必是听不进去,他还记得初见鹤云程的时候,疑心王上怎会信这么一个病弱瘦小的人能担得起刺杀天都天子的大任,眼下不过相处数月余,已不能不佩服他的隐忍和狠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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