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却突然正经起来,看着园中春景,叹道:“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坤华知他不会轻饶了自己,便挑着眉接道:“怎的?”
果然,但听他还有下句:“不见坤华,怎知前尘虚度?”说着,将手中折扇伸出,挑起坤华下颌,煽情地凝视着他,折扇下面暗地里却做着手脚,将适才走过的一步棋改了两子。
坤华与他对视的眼神里满是了然,挑开他的折扇,又将他做过手脚的棋子摆回原位。
白朗见坤华未被他风流招数迷惑,那棋路偷改不成,他便是输定了,遂登时有如顽童讪脸般撅起了嘴,索性将那盘棋哗拉拉扑散:“不玩啦不玩啦,坤华太聪慧啦!”
坤华等他耍尽了任性,便宠溺一笑,莫名地浑忘了礼数尊卑,竟伸出右手摸向白朗的头,缕了缕他的炸毛:“坤华才是前尘虚度的那个!殿下年长于我又尊为太子,却还这般调皮,坤华气煞也打你不得。”
这一举令白朗意外不小,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坤华,片刻后才说出话来:“坤华,适才……你在摸我?”
坤华笑道:“殿下太过可爱,坤华情不自禁。”
白朗喜笑颜开,折扇在手心上一敲,欢快道:“哇呀,坤华如此待我,看来今日定会有好事!”
不就是不再和你拘谨,对你敞开了点心扉,哪里有这般稀罕?坤华这样想着,嘴里却顺着他接话:“当真?依殿下之意,当是什么好事?”
白朗小孩子心性,玩笑起来便停不住,但见他执着折扇好一番摆弄,似是命数走势真能由他编排一般,他认真想了一阵方道:“啊,这样好了,就让今日飞来个刺客,将那坏女人一刀斩了,便免了坤华忧惧。”
“殿下!玩笑过火了!”
坤华忙抬手去掩白朗的嘴,却被白朗扼住手腕,将那柔软的指间放在唇间啃咬,坤华一时抽不回手,两人便调笑厮打在一起,直到白朗瞥见一银灰软甲的魁梧身影,带着三五个大内侍卫走进园中。
白朗半眯着眼睛:“啊,当真是有好事了。”
来人乃是大内禁军都尉蒙千寒,手执官刀,身披软甲,一脸的肃杀,在这怡丽园林中,真真是大煞风景。
他带领随从向太子行了军礼,直起身来,极其怪异地看了坤华一眼,便又看回他们的太子。
“殿下,公事在身,莫将失礼了。”
原来皇宫里当真出了刺客,只不过这刺客来的时候是在昨晚,袭击的也非王贵妃而是天朝皇帝白朗的爹。
白朗忙追问:“父皇情形如何?”
蒙千寒道:“并无太碍,然被那刺客用弯刀伤了左臂。”言语间,眼神再度瞥向坤华。
“弯刀?”白朗坤华不禁异口同声。
“是,西域弯刀,那刺客不慎将刀鞘遗留下来,刀鞘上镶有珍贵白玉——楼月国盛产的白玉。”
坤华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蒙千寒全然不去管太子脸色,径自公事公办,他令楼月王子及其随从在凝月轩的一间厢房里站成一排,又拿出五块红绸纱绢,令那五人分别戴上。
侍卫婢女一脸茫然,迟疑着不肯照办,坤华面色凝重,深知事已至此违抗不得,便率先将那纱绢戴上。
这次轮到蒙千寒倒吸凉气,他猛地从一个随从侍卫手中抽出一幅帛画,打开来将那画中肖像与坤华反复比对。白朗探身过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帛上所绘,乃一清秀少年,以红绸纱绢遮面,丝纱之下面容朦胧不清,唯独那双眼睛露在纱绢外面,清晰无比。而那双眼睛极尽人间美艳,不正是坤华所有吗?
此番情境已无需言多,蒙千寒冷脆一声“押走”,便有两个侍卫欺身过来,坤华早已无心反抗,便见那二人将镣铐套于坤华手上。这一举惊得坤华的随从们不知所措,而最着慌的还是太子白朗。
“住手!”白朗情急之下使出了内力,将折扇压在蒙千寒手臂之上,待蒙都尉抬眼看去,便见一双凶狠得发红的怒目直瞪着他。
坤华大惊,白朗颇谙武功,内力极深,却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今日若为了他而暴露了行藏,那么来日必将遭人设计。
“白朗,不要冲动!”
蒙都尉大喝:“放肆!楼月逆贼,太子名讳岂是你叫得的?!”
“大胆!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这当朝太子!你们……”白朗再欲上前怒喝,却见蒙千寒猛然回头,刚毅决绝的眼神撞得他堪堪哑断了声音。
“殿下,莫将顾及殿下安危,故不得已,要在此做回睁眼瞎了。”
“你……什么意思?”
“殿下,此画像乃皇上御用画师,依据皇上口述所绘。皇上昨夜与那行刺的贼子过了几招,亲眼见那人头束西域发辫,手执楼月弯刀,而那刺客以丝纱蒙面,唯有双眼暴露在外,殿下眼见为实,此画像不正与坤华王子相像吗?”
“可你们单凭这个就随便抓人吗?待我求见父皇……”
蒙千寒闻言,倏地单膝跪地,身后随从也悉数随主将跪了下去。
“莫将所惧正在于此!殿下,这楼月质子已是嫌疑在身,臣等将其抓捕之时,实在不应该看到殿下与其共处啊!”
坤华虽镣铐加身,却在此时极用力地点头,他不敢再出言相劝,只得焦急地看着白朗,眼神分明在说:“都尉所言极是,你要听话!”
白朗已是怨愤攻心,一时难平,可几次欲出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辩,诚然,他顶着个太子名号,实则境遇窘迫,凭着那点儿小聪明,自保尚且不足,哪里能庇荫他人?更何况是个招嫌弑君的异邦人?
聪慧如他,怎会不知此时最该避嫌,可他又怎会忍心眼睁睁看着坤华被押走?他与坤华四目相对,矛盾煎熬中,看到的是坤华那双眼中的叮咛和忧惧。
最终还是冷酷又护主的蒙都尉帮这二人了结了牵绊:“今日来楼月质子处,是否见过旁人?!”
此话是问向他身后随从的,可蒙都尉的眼睛却一直盯在白朗身上。
“未曾见过!”身后诸将竟是异口同声。
“走!”一声令下,蒙千寒便押着坤华走了。
留下楼月侍卫婢女乱作一团,纷纷抱怨白朗袖手旁观。
他们不懂中原皇室倾轧暗潮汹涌,也不懂坤华向白朗最后那一瞥含着的忧虑,更不懂此刻白朗心中的煎熬。
第十六章 私审
乾祚宫里,皇帝身着鹅黄中衣,斜倚在龙榻之上,左臂袒露在外,伤口已有太医精心包扎。龙涎香烟岚袅袅,皇帝神色闲闲,他微眯着眼,盯着虚空怔忪,心有余——余兴未了。
这年近五十的天子,脸上半点余悸也无,反而有些懊悔,未将那刺客降服。
昨夜公事繁重,批奏折直至丑时,倏忽间一抹红影从暗黑角落里冲出,阴风吹息了烛台,夜色里一把弯刀在月光下蓝光荧荧,直刺他面门。皇帝虽老矣却绝非怂包,一个闪身躲边,定睛看去,便被那一双美目夺去了心智。
那刺客一身飘逸红衫,似天边红霞映日,又以绯红纱绢遮面,仅将双目袒露于外,而那双眼眸美得令人窒息,皇帝一时都忘了身在危机之中,待那刺客再欺身上来,他躲避不及,本能地举左臂相挡,被那弯刀削去了块皮肉。
皇帝吃痛之余才想起反击,一拳打在那刺客胸前,逼得那刺客失身掉了刀鞘,心知已占不得好,便破窗飞走。
然皇帝捡回了老命,却害了相思。
他着禁卫军缉拿刺客,命宫廷画师照他口述绘制刺客面容,着实的严抓不贷,只是特令务必留下活口,尽量不伤其毛发。问及原因,皇帝语重心长:刺客手持镶有楼月白玉的西域弯刀,青丝长辫也是楼月男子之式,而那双美目,正与妖男王子之名相契,那质子已住入宫中多日,明摆的招嫌;但毕竟是他国使者,真相未定凿前,不可轻易怠慢。
这些当然是应付人的场面话儿,皇帝实则是想将其收押,又不愿那传闻中的绝美有所伤损。皇帝此刻心里抓狂,都怪那婆娘王氏嫉妒心太重,屡次三番阻止他去会那坤华,说什么她与后宫三千佳丽相斗已着实辛苦,定不会将夫君交与那绝世妖孽。
皇帝听王氏如是说时,还嘲笑她草木皆兵,殊不知昨夜一见那双美眸便乱了分寸,还自诩见惯了天下美人,原来天下美人在那双美眸之下便都成了糟糠。
正神思纷乱之际,忽听得报传:“禁军都尉蒙将军到!”
皇帝心里笑开了花儿,定是将那坤华美人儿带到了!
蒙千寒及两名随从押着坤华走进皇帝下榻的暖阁,为方便皇帝辨认真凶,坤华的脸上仍罩着红绸纱绢,仅留双目在外。
简短的君臣礼之后,蒙千寒上请皇帝举目辨认,那皇帝又见绝世美眸,不禁心旗招摇,却表面上老神在在,仔细看了几眼便道:“正是。”
蒙千寒办事干脆,猛然将坤华面纱扒下,转身向皇帝禀报:“圣上,此人确是楼月质子坤华,该如何处置,请圣上定夺!”
当见了坤华容颜,皇帝那一刻便似灵魂出窍,半晌未说出话来,要不是床帷叠帐,香薰缭绕,他那番丑态定会被下人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