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听着唱的、喝着辣的,闹到月上中天才散席。徐应悟酒量不行,又走不动路了,西门庆搂着他说“我送送应二哥”,不顾李桂姐再三挽留,将他带上车,命玳安儿甩鞭而去。
徐应悟被马车一颠,稍微清醒了些,他记起上回在西门府后院闹的那出,赶紧向西门庆道歉:“哥,哥,上回我口无遮拦,唐突了五嫂,实在无颜来见哥。只盼哥大人有大量,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西门庆也喝得糊涂,拍拍他肩道:“应二哥不必挂怀。你不曾冤枉她,那小淫妇跋扈惯了,谁都治不了她……”
徐应悟醉得神智涣散,脑子一抽又开始说教:“依我说,你还是离她远点儿吧!那种人,杀了人没有丝毫悔过之心,说句不好听的,她天生坏坯,根本不是正常人!”准确地说,应该叫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确实没治。
此时马车在应伯爵家小院前停稳,徐应悟拱拱手,起身往车外钻。西门庆突然伸手抓住他腕子,抬眼直勾勾盯着他:“应二哥当我也是‘天生坏坯’?”
第14章 诡计多端的直男
徐应悟被他拽得坐回位上,呆怔了片刻,才认真答道:“你,应当不是。”
西门庆双手交扣架在膝上,勾着头郁郁地说:“那日她央求我带她出那牢笼,我便随口推道:‘那不得先把你那不中用的汉子摆杀了?’孰料她竟当了真,问我要能伤人性命的草药。我起初不依,可架不住她啼哭哀求。你可知她九岁上便被她那没心肝的老娘卖到王招宣府上失了身子?先是张大户,后又武大郎,活泼泼仙女儿似的姑娘,叫那些个猪狗样的龌龊男人盘桓摆布,换作是你,你恨不恨?我原只想同她玩耍解闷儿,却害她变成个孤伶寡妇,还担着偷汉杀夫的恶名……如今你叫我舍了她?应二哥,我只问你,我不要她,你叫她往何处去?靠甚么过活?”
徐应悟心想,你舍不得她,难道不是因为她活儿好、会来事儿?倒把这事说得好像扶老太太过马路似的,诡计多端的直男!可这货难得说出几句人话,当然还是要以鼓励为主、打击为辅,于是他仗着醉意在西门庆后颈拍了两下,半开玩笑地说:“哥,你这人,但凡治好了性瘾,洗洗还能要。”旋即起身跳下车,晃悠着迈进家门。
西门庆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性瘾”是何病症?“洗洗”又是何意?“要”……甚么?正思忖着,玳安儿伸进头来问:“爹,我扶您下车?”
“下车作甚?”西门庆疑道。玳安儿坏笑着“哦”了一声:“我当您要在这儿留宿呢……”
西门庆伸手在他脑袋顶上扫了一把:“怪囚根儿,我好好的为何要宿在应二哥府上?”
玳安儿笑道:“正好他两个都在,可不把爹伺候得周全?”
西门庆笑骂声“滚”,抬脚要蹬他,玳安儿扭身躲开,回前头赶车去了。
寂静夜里,石板路上马蹄声笃笃作响,西门庆斜倚在车里幽思萌发。
这阵子虽没见到应二哥人,西门庆却没少听这三个字。那几个兄弟不管哪一个上门,当头都是一句“应二哥呢?”他好不容易去吴月娘房里过夜,连她也要问问“你那好兄弟应二怎的不见踪影?”起初西门庆没觉得怎么的,天天被他们念叨着,心里倒空落落的。
上回一时面子上挂不住,朝应二哥甩了脸子,原以为隔天他必来找补,从前两人也不是没红过脸,应二哥性子敞亮,从来怄不过一日,近来怎的竟像变了个人?他又拉不下脸来去问。小半个月过去了,西门庆心里日渐烦躁,幸而谢希大看出端倪,今儿早上凭空说兄弟们会期到了,非闹着要去听李桂姐唱,这才把应伯爵叫来。
应伯爵在席上一露面,西门庆只觉心里那团噎人的阴霾倏地一下散尽,脸上的笑意简直收不住。他素来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待他,可应二哥到底不一样。
西门庆六岁那年,应伯爵的母亲生了重病,整日瘫软在床上,水米不进,全靠高丽参熬水吊着一口气。应父分身乏术,便让两个伙计替他去南边走一趟进货,可那两个挨千刀的竟半路卷了钱跑了,绸缎庄落得个钱货两空。应家失了生意,又有个病人等着烧钱续命,日子很快过不下去了。应父实在熬不住,便拉下脸来,上邻居西门达员外家寻求帮助,想借二十两银子挨过年关。可西门达却说,自家铺上也刚在途中丢了一批药材,银钱都用来补漏,着实帮不上忙。
应父告辞后,西门达同老婆嘀咕:“常言道,救急不救穷。他家的生意失了本钱,一时半会儿再起不来,应家娘子这病,又是个无底洞,今日你帮他二十两,明日又有三十两的需求,哪有还清的一天?”
西门庆正在堂屋地上拿石子画画儿玩,将这一番话听得明明白白。他娘于心不忍,再没脸见应家人,便对西门庆说:“你应二哥家出了事,没空哄着你玩,往后庆哥儿别去叨扰了。”
不料竟一语成谶,没过几日,应伯爵他娘便撒手人寰。他爹受不了这接连的打击,半夜投河也没了。应家两兄弟一个十四,一个才九岁,从此便成了孤儿。应大倒是个刚强能干的孩子,靠在庄上给人当长工养活弟弟,还供他上学堂念书,指望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改变命运。天不随人愿,不出两年,求财心切的应大又被人贩子骗走,这一走就是七年,回来时满面风霜,说是在山西被关在山里当苦力,拼死才逃了出来。
那几年应伯爵失了生计,只能靠街坊邻里零星接济度日。人都叫他“应花子”,只因他确实曾在街上讨生活。不过应伯爵同别的小叫花子大不一样,他从不哭穷扮可怜,见谁都是一张笑脸,满口俏皮话,惯会逗人开心。长到十几岁,更是出落得剑眉星目、俊采英拔,十分招人喜欢,因而那些大户人家的纨绔公子都愿意带他一起玩儿。
西门达还在世时,应伯爵心里憋着一口气,哪怕饿得走不动路,都不肯再靠近西门府门前一步,甚至连西门庆娘亲的葬礼都没参加。西门庆那时已经懂事,他同他娘一样,暗自恼恨他爹自私吝啬,总觉得是他爹见死不救,害应家两兄弟成了孤儿。西门庆怀揣着内疚,那几年每每与应伯爵在街上撞见了,也不敢再与他亲近。
直到西门达暴毙身亡,才成年不久的西门庆亲手操办了丧礼。七七四十九天后,灵堂该撤下挽布了。西门庆遣散众人,独自一人拉着堂上最后一尺白绢发呆。应伯爵却意外现身,还带了几刀纸钱,用火盆里的星点余烬,最后为亡人烧送了一回。
“当年我爹发丧之时,我哥同我只披着斩衰,便草草送了他。”应伯爵凄然苦笑,“天可怜见,我家从前可是开绸缎铺的,那时竟连三尺白布都凑不上。”
西门庆闻言放声嚎啕,两人抱头痛哭,终于前嫌尽释,又做回异姓兄弟。
第15章 近来应二哥突然变了
此后西门庆作为独子,继承了生药铺。他读书不行,做买卖却十分精明强干,加之人长得英俊伟岸,一双桃花眼目挑心招,没有哪个姑娘家不上钩的。旁人娶妻娶贤,他却娶“钱”,娶妻纳妾都瞄着资财丰厚的女子,靠着婚姻迅速积累了大量本钱。生药铺在他手上,没几年时间就扩了铺面,生意也拓展到丝绸、珠宝、木材甚至盐运、瓷器,很快成了清河县最年轻的大财主。
西门庆对他父亲的抠嗦作风深恶痛绝,他认为老爷子奔忙一辈子也只能开家小药铺,就是因为目光短浅、总贪些蝇头小利。要做大事,就得先使大钱;会花钱,才能挣钱,所以他从不吝惜人情支出,舍得花大把大把的银钱,与县中、省里各级官吏来往奉承,人脉直达京师。
他并非不知道这一班兄弟都是为着他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才聚在他身边,但他不在乎。花些小钱养着这些帮闲,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帮人捧着、簇拥着,这声势能为他带来更大的名望与财富,委实不亏。
可应伯爵与别的帮闲又不一样。西门庆对他有求必应、言听计从,有时西门庆驴脾气上来,任谁说甚么都不管用,可只要应伯爵来了,谈笑间就能把他的毛捋顺了。同样是结义兄弟,常峙节想问西门庆借些银两开小买卖,还得先拉上应伯爵才敢开口。
清河县上下人人皆知,应伯爵是西门大官人眼里的香饽饽、身边的大红人,可只有西门庆知晓,应伯爵对他有几分真假。
那日在西门达灵堂上,西门庆就看出,应伯爵那几刀纸并不是为西门达烧送,而是为他自己的爹娘。只因西门达小气爱财、袖手旁观,曾一个碗里吃喝、一条炕上打滚的两人,人生从此走上不同的岔路。此后西门庆的日子如烈火烹油、蒸蒸日上,应伯爵却断送了前程,受尽艰苦屈辱。西门庆常想,倘若他是应二哥,他必定心怀怨怼,恨不能亲眼见着西门府家破人亡、一把火烧干净才好。
应伯爵拉着他花天酒地、胡吃海喝,在各个勾栏瓦肆间流连忘返,不要命似的恣情纵欲,有时连西门庆自己都觉得空虚疲累了,应伯爵却一味在旁煽惑,不让他有片刻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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