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墨线勾勒工笔,隐见山峦起伏,阡陌纵横。
这是他重生不久后,亲手画的一幅简略版大渊地图。
打量半晌,裴俦提笔蘸了朱砂,在图上勾画出几个圈。
宿州,天禾,回茸,剑门,都在邯京千里之外,天高皇帝远,谁都伸不了手的地方。
天禾远在东南,岭南总督桂存山的地盘。回茸则远在西部边境,鸟不拉屎的高寒之地。
他想了想,又将天禾与回茸上打了个“×”。
裴俦将笔放下,右腕长袖微微卷起,研起了墨。
露出来的那截皓白手腕极为清瘦,曹子华每天吃食不断,也没能给这人喂胖些。他手腕内侧有一颗红痣,衬得皮肤都多了些秀气。
曹子展推门进来。
冬日的暖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裴俦下颌上,显出些温润的光泽。
闻声,他极快地将地图收起,抬头望向来人。
曹子展仅与裴俦对视一瞬便低下了头去。
他是个沉默的性子,从前与裴小山共事,二人除了公事外几无交集,连寒暄也不曾有过几句。
谁知这位裴郎中某日忽然转了性子,话变得多了起来,说话做事不知怎么也带了通身的气势,面容还是那副温和的面容,但平白添了些锐利锋芒,叫人不敢直视。
曹子展眨眨眼将纷乱的念头压下,轻声道:“大人,饭菜已备好,张大人也已上座,还请您移步。”
裴俦立刻起身,“老师也来了?来多久了?”
“不久,刚入席。”
宫里办差的官员们自然都有公膳,不过裴小山不喜与旁人同食,张衡水年纪大了肠胃愈发不好,礼部几年前便在偏厅设了小厨房,师徒俩就在本部用饭,乐得清静。
张衡水心中并没有官职阶级之分,且他把曹家两兄弟当小孩待,是以四人向来一同用膳。
裴俦到时,张衡水正喝着曹子华给他盛的冬瓜汤。
曹子华直直地站起来,冲裴俦见礼。
裴俦摆了摆手,让他坐下,也冲曹子展点头,示意他落座。
随即低头扫了一眼饭桌,将一盘清炒芦笋与张衡水身前的辣子鸡调换了位置。
曹子华“嗷”地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只剩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望望裴俦,又望望张衡水,就是不敢看他哥。
张衡水被他这幅憨态逗得哈哈大笑。
曹子展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叫你细心细心!看到了吧,多跟裴大人学学!”
裴俦今日胃口好,一碗辣子鸡被他吃得见了底。曹子华也好奇地夹了一块,被辣得眼泪直涌,灌了好几杯茶,又被曹子展一通挖苦。
用过午膳之后,曹家兄弟收拾着桌案,裴俦搀着张衡水去院子里,沿着湖边散步消食。
“日前你同我讲过的事,我同赵侍郎计划得差不多了。”
裴俦心里装着事,闻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没听到回应,张衡水停了步。
只见裴俦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做派,或者说,这一类人,张衡水为官多年,自然见过不少。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学生,渐渐蹙起了眉。
明明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的,怎么经历了一场变故,性子就变了这么多?
“小山?”
“啊?”裴俦如梦初醒,仓促作揖致歉。
张衡水抬手拂去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枯叶,道:“必须要离京吗?”
裴俦微怔。
他余光瞥见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湖面上,叶身已经腐烂,漂不起来,没怎么在湖面停留便沉了下去,了无生息。
他收回目光,稳声道:“是。”
张衡水张了张嘴,终归是什么也没再说。
时至今日,他说得已经够多了。
那日裴俦放衙后特意在门口等他,开口便是请求远调地方官,打了他个措不及防。
“老师,我累了。”
“您知晓的,学生是个木讷沉闷的性子,本来就不喜做官,更不愿困在这邯京之中,只想纵情山水,与星光月野作伴。”
未等他有所回应,裴俦又道:“学生儿时便父母双亡,是老师一路将我提拔至此,老师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报不完了。本来知道有位表叔在世,我很开心,谁知变故陡生,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没了。”
“如今我只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为自己,为裴小山活一次。”
张衡水听得差点落下泪来。
他一番挽留的话在喉间滚了一滚,最后道:“小山啊……老师是你永远的老师,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老师就在。”
院里忽地起了风,把张衡水给吹清醒了。裴俦回屋拿了大氅,给张衡水披上,曹子展随即递过来另一件,裴俦刚准备说不用。
张衡水却道:“披上,随我去户部走一趟吧。”
裴俦默了默,道:“是。”
张衡水已经为他作保外放受任,只是京官外调,还需要一名同品级的官员一同联名。
户部右侍郎赵岭,是张衡水的同窗,也是个脾气温蔼的人,张衡水初初找到他时,便已一口应下,裴俦后来也往户部跑得愈发勤奋,争取混个脸熟。
看来今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临近年末,朝廷上下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户部也不似裴俦上次来时那般清闲,人人都急色匆匆,主事们捧着一沓一沓的案卷,眼下泛青,忙碌个不停。
裴俦心道看来来的不是时候,正准备出声提醒张衡水,转头时,却见他已然走出了很远。
裴俦愣了愣,快步跟上。
片刻后,礼部右侍郎赵岭亲自将两人送了出来。
“如此,就多谢山辉兄了。”
“敬卿兄言重了,小事而已。”
说罢赵岭又转向裴俦,笑道:“也预祝小裴大人得偿所愿,快意一生。”
“谢赵大人。”
师生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偶有面带菜色的官吏经过,也只能向二人轻轻福身,算是见了礼。
裴俦一一回礼,见张衡水不为所动,他也坐不住了。
行至一处人少的角门处时,裴俦急声道:“老师,您是在生气吗?”
张衡水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裴俦有些手足无措,他想了想,道:“此事是我没有思虑周全,我……”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无意识乱摆的手臂。
裴俦噤了声。
张衡水轻叹一声,抬手想摸摸他的头,奈何两人都着了官服,束着冠,只得将他被风吹开的大氅系紧了些。
“老师没有生你的气,老师是气自己。你幼年失怙,母亲也随之而去,自己把自己带大,自然是渴望亲情,好不容易认回了个表叔,谁知……”说到此处张衡水已经有些哽咽,“是老师没有照顾好你,想来你这些年被拘在京中,心中也不快活,如今你有了主意,有想去的地方,有想做的事,老师真的,真的很高兴。”
裴俦也红了眼。
“我,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怕哪天后悔了,用手段把你留在身边,趁早就给你把事办了,免除后顾之忧,你,你别怪老师赶你走……”
“学生怎么敢怪您!老师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些年也多亏您的照拂,我才得以在邯京有一席之地,怎敢还再要求其他。”
张衡水拍拍他的手,神情动容,“好,好……”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远处一人飞奔而来,是曹子展。
六部临时集议,将张衡水召了去。裴俦一个即将外调的五品郎中,不去也不妨事。
他在原地待了会,等面上的哀色褪去,从袖中翻出方才赵岭交给他的联名书。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想着终于要离开邯京这个鬼地方,裴俦忍不住笑了起来,脑海中满是未来躺平的幸福生活情境。
要是有人见着他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模样,该说这人疯魔了。
裴俦此人,其实是个十分容易满足的性子,他本身于钱权上没有多大的欲|念,除了爱饮茶,甚至吃食上都少有讲究。
前世若不是对中兴大渊的执念太重,也不会一路过关斩将,坐到了首辅的位置。
重来一世,他终于能为自己而活了。
裴俦收起卷轴,在这寒凉的冬日里,春风满面地走着。
礼部进门处种了两颗柏树,四季常青,是寇衍刚任礼部尚书那一年,裴俦亲手栽下的,在这冬日里依旧青翠,裴俦抬头望了望,眼前蓦然显出那日培土浇水的情形,不禁笑弯了眼。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裴俦一低头,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跨了进来。
裴俦想起袖子里的联名书,心中欢喜,想要同老友分享这大喜事,一步并作两步地冲那人跑过去。
“仲文!告诉你件大好事!我……”
死一般的沉寂。
裴俦扬起的笑容戛然而止。
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裴俦想,那一定是我的脑子。
趁着寇衍似被雷劈了般僵在那里,裴俦以手捂面说了声告辞,飞速遁走了。
裴俦这日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一会儿是那日身死的画面,连骨肉拉扯的痛觉都清晰可闻,一会儿是裴小山被踢进了国子监后山废弃的猎物坑里,惊惶不已却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