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玩笑话,谢铭却听得心中发苦。
张衡水拍了拍他肩膀,道:“自章,我们不如进去,听听他们想说些什么?”
踌躇片刻,谢铭去开了辩文馆大门。
四人沿着台阶而下时,裴俦注意到,谢铭走路的姿势不太正常,似乎右腿有些跛?
周葛小心地搀着他,望了望谢铭右腿,默默地红了眼。
裴俦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辩文馆实是一处辩论的好地方,馆内为环形制式,从外至里,从高至低俱设了坐榻,环形的中心位置,琴、棋、书、墨一应俱全。
方才被踢翻的,正是其中一方桌案,笔墨纸砚散了一地,一片狼藉。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为一个死人犯傻不值当’?他有名有姓,那是先首辅大人!你枉为卿大夫!”
“还有你们!”这人红着眼,浑身气到发抖,声音却振聋发聩,道:“你们别忘了,若不是先首辅,你们连国子监的大门都进不了,现在却躲在这些望族子弟后面作壁上观,尔等不配享朝廷俸禄,更不配称天子门生!”
被他揪住衣领的那个人也怒了,他道:“所以呢?证据呢?就因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你就能给一名一品武官定罪?真是可笑至极!”
“人证物证早已上呈大理寺,漆舆按下不动,你们不知为何吗!还不是那秦家一手遮天,漆舆他动不了!我等这才去宫门前请愿,求今上明察!”
这人虽怒气上头,脑子倒很清晰。
他对面那人不为所动,淡淡道:“枉费心机,你这是拉着所有同窗给你陪葬。”
“你!”
谢铭皱紧了眉头,倏然高声道:“够了!”
那名学子放开手中人,整理了衣襟,方才随着众学子行了弟子礼。
众学子齐声道:“见过祭酒。”
谢铭将张衡水请上前,道:“这位是礼部张尚书张大人。”
“见过尚书大人。”
张衡水曾为国子监司业,桃李满天下,国子监中不少博士助教都是他的学生,是以他常在国子监出现,众人倒也不以为奇。
谢铭将张衡水引到主座上,回身盯着那两人。
“石虎臣,梅映宵,上前来。”
谢铭叫的是方才起了冲突的两位学子,分别来自五大世家中的石家与梅家。
裴俦两手揣在袖子里,静静观摩。
这两位后台够硬啊,谁死都轮不到他们死,自然无所畏惧。
二人衣衫上都沾了墨,形容凌乱,站得倒是笔直,不卑不亢。
“你们将这辩文馆当作什么地方?武夫的跑马场吗?说动手便动手,我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二人不语。
谢铭继续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你们闹成这样,先首辅泉下有知,也会不得安息。”
石虎臣梗着脖子,道:“学生只是想求个公道。”
“孩子话!”谢铭猛一振衣袖,道:“是非公道自有大理寺、刑部去管,干你一个学子何事?”
碍着张衡水在场不好发作,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下心情,道:“我若是遂了你们心意,真让你们联合着跪到宫门前请愿,明日悬于你们头顶的便不是戒尺,而是钢刀!”
石虎臣红了眼,道:“学生知道祭酒是为了我们好,学生只是,只是……。”
梅映宵悠悠道:“你只是没出到风头不甘心罢了。”
石虎臣立刻怒气横生,道:“梅映宵,你再说一遍!”
谢铭道:“怎么,当着张尚书和我的面,你们还要动手不成?”
梅映宵立刻道:“学生不敢。”
裴俦看戏看得欢喜,瞧石虎臣这周身的气度,在家中的地位怕是只高不低。
当今内阁次辅名为石公平,世家中的世家,从前明里暗里总是与裴俦对着干,给他添过不少乱子。
这石虎臣,倒不像他。
“总之,先首辅的案子自有人去查,你们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莫在此事上再生龃龉。”
二人没应声。
梅映宵先上前一步,将谢铭扶到案边坐下,他才终于不用因为要支撑师长的威严,拄着条伤腿站在那里。
坐下时,谢铭颇为欣慰地拍了拍梅映宵的手。
石虎臣却是个不省心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此时趁大家放松警惕了,竟闷头往出口奔去。
裴俦想拦上一拦,却有一道人影比他更快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出自唐代诗人杜甫作品“三吏三别”之一的《石壕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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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山
“哎呦!”
那石虎臣一下子撞上周葛,两人都跌坐在地上。
“小结巴,你敢拦我!”石虎臣立刻爬起来,神情恐怖,像是要吃人。
“祭酒说了,你不能出去。”他这会儿倒是不结巴了。
“闪开!”石虎臣把人往地上一掼,就要离开。
裴俦已经闪身而至,一伸手捏住了他胳膊。
他笑得十分和气,道:“石公子,还是听谢祭酒的话,不要惹事哦。”
石虎臣使劲挣了挣,那抓住他的手纹丝不动。
他大吼道:“干卿何事!”
裴俦笑意愈深,道:“不巧,您要为之请命的裴俦裴首辅,正是先表叔。”
石虎臣这才把目光转到他脸上,愣住了。
“让小裴大人见笑了,”谢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无声地堵住了路,又冲石虎臣道:“我一个瘸子是拦不住你的,你要是想过去,请便吧。”
石虎臣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少顷,又狠狠瞪了一眼周葛,愤愤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半夜跑去后山!祭酒怎会为找你摔断了腿!”
裴俦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谢铭喝道:“石虎臣!”
“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副软弱模样!做戏给谁看呢?自裴首辅推行政令,寒门子弟亦能凭真才实学入国子监,大家同为天子门生,同吃同住,我们可曾有半点瞧不起他!”
“可他呢?一年多以来大大小小惹了多少事!哪一回不是祭酒给他收拾的烂摊子?这种废物留着做什么!”
“啪。”
辩文馆内顿时静得可怕。
裴俦盯着石虎臣被打偏过去的侧脸,也有些怔愣。
谢铭一巴掌下去,自己先红了眼眶。
他努力稳住声音,道:“竖子……咆哮辩文馆,罚抄录礼则三百遍,关静室七日。”
半晌,石虎臣脸埋在阴影里,无声地笑笑,双手举到身前,恭恭敬敬行了礼,跟着掌罚的助教离开了。
谢铭再维持不住什么师长威严,颓然倒下去,眼看就要坐在地上,梅映宵和周葛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又把人扶回座上。
众学子一拥而上。
谢铭神色颓败,周围人说的话他充耳不闻,只低头望着发抖的右手,怔怔不言。
裴俦见状,望向张衡水,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便挤了上去,附在谢铭耳边说道:“祭酒不妨让我试试,说不定能劝石公子回心转意呢。”
谢铭瞧了他一眼,伸手示意最近的一个助教过来,耳语几句,裴俦便跟着那助教去了。
静室陈设十分简单,一副桌椅,一张硬榻。
石虎臣挨了一巴掌,心中有气,裴俦走进静室时,他正在榻上坐着,只拿一个背影对着裴俦,一声不吭。
“石公子好啊。”
石虎臣充耳不闻。
裴俦状似好奇地打量起四周来,惊叹道:“这静室可比关我那会儿环境好多了啊!”
石虎臣微微侧目。
“你也被关过?”
“关过!”裴俦将那椅子一把拖至榻边,神情夸张,道:“我那会儿犯的事不比你少!我的老师你认识的,喏,现在的尚书大人,尚书大人看起来脾气好,那时候可罚我抄了不少书呢!”
此时正在与谢铭议事的张衡水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谢铭见状,让一旁的助教再添了些炭,又将炉上煨热的茶斟了一盏,呈给张衡水。
石家家大业大,自然对礼部郎中这种小官没多少敬畏之心。
石虎臣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微末学子,能犯什么事?”
谁都知道裴小山不过一七品地方官之子,长到十三岁时父母皆亡,在亲戚屋檐下过上几年后,是张衡水去地方上办差,将人捡了回来,授以诗书,后来才考进的国子监。
且那时的张衡水也不过一从四品司业,算不上多大的后台,无家世无背景无人脉,裴小山哪儿敢去招惹别人?
“你是不是在想,我无权无势,能惹出什么麻烦事?”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就能在老师的庇护下平安入仕,从此平步青云?”
石虎臣用眼神回答了他:难道不是?
裴俦笑了,他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道:“不是这样的。”
石虎臣听出他话中的颓然之意,终于转过身来,坐正了认真听着。
“我那时不过一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入了这人杰汇聚的国子监,才知从前学的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于经略策论上更是一窍不通,连续两年莅试,都为学子中最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