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尾鱼儿探出湖面去吃,泛起一圈水波,一层一层地漾开来。
裴俦瞧了一阵,才抬头笑道:“好,明日桃花源见。”
二人笑着告辞。
裴俦唤来曹子展,又烧了一壶水。听着水壶底被炭火灼烧的嗡嗡声,任一些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大渊从许多年前起,便有天下才子士大夫聚在一起举办清谈会的习惯,内容多以先贤大儒、老庄思想为主,不论朝政,不分白天昼夜地论道。
初时参与者多为世家子弟,寒门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而这一规矩,在景丰十九年的春闱才被打破。
破矩者,是一出身剑门,年仅十七的寒门学子。
日渐西斜,身上那暖洋洋的阳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丝丝寒意。
裴俦拢紧袖子,拨了拨炭火,冲着角门一处高声喊道:“曹子华,说了鱼食不要一天喂八遍!你看这几条鱼肥成什么模样了!”
桃花源是邯京东坊一间有名的酒楼,酒香,曲美,是士大夫们最喜聚集的风流胜地。
裴俦到桃花源之时,楼中已是论得热火朝天。
桃花源一楼大厅中留了块空地,今日竟搭起了半人高的台子,台子四周置了一排排桌椅,供了些瓜果茶酒,台上一人正将自己的论题缓缓道来,话音一落,四周便有才子起身与他相论,输了,便告礼坐下不再发言,赢了,便与台上之人易地,再抛出下一个题目。如此几番,最后夺魁之人,虽无法得到什么嘉奖,但名声一经传扬,邯京的王侯世家们都会对其予以重视,结交有之,入幕之宾亦有之。
裴俦无心听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入门便直直往二楼而去,果然见杨忠与孙一肖临栏而立,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了。
“杨兄,孙兄。”既是赴清谈盛会,官职身份便不再重要,裴俦依着昔日学子的礼数,见了礼。
“裴兄。”
裴俦右手搁在栏杆上,手指轻敲,居高临下地把整个会场扫了一圈,淡淡道:“今次有什么新鲜的论题吗?”
杨忠瞧了他一眼,眼神奇异,“裴兄往日不是……克己复礼,最是衷于孔圣人之道吗?怎么今日……”
裴俦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道:“跟曹家兄弟待久了,人也愈发不正经,杨兄见笑了。”
此时还在礼部辛苦抄录文书的曹子华曹子展,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
杨忠笑笑,目光又转向场中:“那裴兄可要失望了,同往年一般,无什么大的不同。”
听了一会儿,裴俦有些犯困,便找了个借口入了里间,闭目休憩。
一刻钟后,二人也相继推门进来,裴俦听见孙一肖低声吩咐酒楼小厮准备酒菜,缓缓睁开了眼。
裴俦早上只匆匆啃了个包子,此时腹中空空,多动了几筷子。
杨忠惊奇道:“我记得裴兄往日口味清淡,喜食甜物,怎么开始吃辣了?”
裴俦脸上波澜不惊,又夹了一筷子辣子鸡,微笑道:“前几日天气冷了,子华在院里煮起了火锅,那味道,啧,很不错,下次带你们尝尝。”
杨忠哈哈大笑,“裴兄啊,我觉得你这个,就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
见裴俦不解地望过来,杨忠脸上笑意不减,道:“你从前不喜言语,与我们同饮同吃也闷得很,我和阿远想与你说些体己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孙一肖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裴俦心中慨叹,拿起公筷默默给两人夹了块毛血旺。
杨忠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孙一肖也跟着笑弯了眼。
楼下人声渐少,清谈会似乎已经结束,三人谁都没去过问结果,只一味吃酒聊天。
“不想竟让一无名小儿夺了头筹,这清谈会,是一年不如一年喽。”
这桃花源二楼的雅间并不怎么隔音,隔壁的谈论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清谈嘛,名次有什么要紧,大家尽兴就好,尽兴就好!”这是个打圆场的。
那人又是一叹,“要说这清谈会,就不该让那些寒门子弟也参与进来,像什么样?”
“李兄慎言!七年前陛下亲自定的规矩,世家寒门一视同仁,不分彼此。”
雅间众人皆默了默。
“要我说,这世家与寒门之间没了壁垒,不是好事。”听这声音,是最初愤慨清谈会魁首出身寒门那位。
“我问诸位一句,当今寒门子弟以谁为首?”
无人回答。
杨忠握筷子的手顿了顿,极快地瞧了裴俦一眼。
这人语气里带了些不屑,“那裴首辅如今是何结局?”
万箭加身,横死府门。
“没了壁垒,争斗便消失了吗?”
“要我说,就不该开此先河!”
裴俦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孙一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隔壁那人声调骤然拔高:“归根到底,是他自找的!”
杨忠已经站起身,准备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他所坐的位置正背对着墙,刚刚站起身迈出一步,就见身后那面板墙,轰然一声被砸出了个人形的大坑。
杨忠快步一让,险险避开,一低头,就见一人以面朝下的跪伏姿态,正趴在他们三个方才用食的桌案上,汤汁酒液撒了一地,孙一肖衣角也溅上了些,不用翻过来看,这人必定是摔得鼻青脸肿七荤八素。
那人伏在地上久久未起,似乎晕了过去。杨忠眼尖地注意到,这人背上似乎有个……脚印?
他后知后觉地转身,灰尘纷飞中,不太看得清隔壁房间的光景,加上视角不对,他只看到士子们颤巍巍跪了一地,而人群中站了一个人,生得十分高大。
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容,杨忠却觉得,这人此刻十分愤怒。
“气性真大,力气也真大啊……”裴俦腹诽道。
他与杨忠是相对而坐,方才这电光火石的一脚过来,他只来得及起身后退,护住了面前那壶酒,果然下一刻,这位兄台就面朝下趴在了他面前。
裴俦往上望去。
灰尘散尽,裴俦先是注意到了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带有极强侵略意味的眼睛,眉毛浓烈,眼窝很深,高高的眉骨此时因为愤怒而皱起,叫人想起荒野里猎食的苍鹰,长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两鬓碎发有些微卷,使得整张脸都有些张扬,往下是高而挺的鼻梁,薄唇微抿,神情愠怒。
邯京人五官多精致小巧,这样刚烈的长相必定不是出自邯京。
这人薄唇紧抿,脸颊有些微红,呼吸间似乎咬了咬后槽牙,死死盯着被自己一脚踹晕过去那人的后背。
孙一肖疑心他是不是还想踹上一脚。
裴俦看清这张脸的那一瞬间便暗叫不好,酒也不要了,爬起来就要跑。
下一瞬就被人拽着脚踝拖了回来。
那股灼热气息攀上了他耳畔,带着浓烈的酒味,这人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你、要、去、哪、里?”
裴俦心道,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第4章 掠走
裴俦整个人僵成了一根木头,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他正飞速思考着如何应对。
裴小山这幅身子骨没有习过武,脆弱得很,可禁不起折腾。
他方才“逃跑”时不知怎么右足中袜滑了下去,此时脚踝可谓是毫无间隙地被人握在手里。
那手的主人常年习武,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与裴俦雪白的脚踝置于一处,对比起来有些……鲜明。此时肌肤相触之下,裴俦不知怎的觉得脚踝那处触感十分粘腻,温温的,痒痒的,便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身后这人若有所觉,大手放开了他脚踝,改放到了他肩上,手上使力,一把将人翻了过来。
裴俦:“……”
裴俦不敢与他对视,这人却大喇喇地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然后伸手就要去薅他后颈,裴俦伸手抵住他手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对方动作受阻,竟然没有强行拂开他手,而是极为顺滑地反手握住,然后倾身向前,直接把人揽了个满怀。
裴俦脸都黑了。
这厮把头死死埋在他颈项之中,他闻到好大一股酒气,这别是发酒疯把他当成哪个老相好了吧?
也没听说谁喝醉了酒男女不分的啊?!
见挣脱不开,裴俦只得向两只损友投去求救的目光。
好半天,杨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手肘戳了戳尚在愣神的孙一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一些。
他冲那抱着裴俦不放的人恭敬行礼,道:“秦将军,您怕是认错人了,这位是礼部的小裴大人……”
孙一肖摸了摸下巴,忽然觉得秦焱这动作,像极了儿时他带着弟弟上街时,见着想吃的糖葫芦,他不给买,这臭小子便抱着糖葫芦棍撒泼哭喊,死不撒手的样子。
只是秦焱明显乖得多了,不哭不闹,哎,但就是不撒手。
其他人可没有孙一肖这般跳跃的思维。
若说秦焱方才踢人、破墙、拽脚踝一番行为是石破天惊,他这抱住人不撒手的动作,真就是活见鬼了。
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邯京中四处都在传他当街诛杀首辅大人,罪名还没洗清呢,现在竟然抱着首辅唯一的表侄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