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指尖微一点一点地叩着桌面,寇衍看久了,瞧花了眼,头也跟着点了起来。
“我久不在内阁,听说如今那石公平称了霸王?”
寇衍甩甩头,回过神,不屑道:“他也配!即便陛下对这群王八羔……咳咳,这群世家睁只眼闭只眼,那石公平是个什么德行,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哪儿能将龙渊阁的大权放给他呀!他就是,嗯,你以前常说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自娱自乐!”
他把椅子默默拖了回来,道:“刚开始是折损了两个小官吏,后来这老贼突然就消停了,开始变着法儿地上户部给我找晦气了!这事儿你也知道,也查不出什么不对啊。”
裴俦点点头,倏然想起什么,道:“太子被禁足,那三皇子呢?”
寇衍一拍手,道:“嘿,没想到吧,平日里变着法儿地针对人家的三皇子,这回竟然转了性子,也学着陛下开始求仙问道,还拜了陛下身边的衍微道人为师,几日前师徒俩离了邯京,寻访名山大川去了。”
裴俦手指微蜷。
寇衍观他神色,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小子是不是借口离京,暗地里却憋着坏呢?这你可就想错了,我们的人查过,三皇子离京确实是只带了那衍微,也没做什么其他的布置。且他们跟了一段路,两人一路上是光明正大地攀山渡水,谈天说地,挂口不提邯京的这些腌臜事。”
裴俦道:“多留心些总是没错的。”
“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相伴着走出公膳堂,吸引了一众大小官员的目光。
他俩各自心里都装着事,无暇去听旁人的闲话。
“咦,这不是礼部的裴郎中吗?怎么同寇尚书走在一起,他们认识吗?”
“你的消息有些晚啊,现在该叫裴侍郎了,陛下亲谕,将他调去了户部。”
“啧,寇尚书那个臭脾气,这位裴侍郎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那倒是……”
“确实,一个文官,却比许多武官的脾气还差。”
“我还被他指着鼻子骂过呢!他骂的那些话,简直是……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寇尚书一进门就绊了一跤,仿佛是谁在背后咒他。
见裴俦甚至没有瞧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寇衍舔着脸,狗腿地跟了上去。
他黏在裴俦身旁,左右晃荡,像只嗡嗡乱飞的蚊子,他道:“景略,准备何时去大理寺啊?捎上我成不?”
裴俦凉凉地看着他,道:“漆大人只请了我一人。”
“我能不能去,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裴俦提了提袍子,迈上台阶,道:“带上你,万一漆舆一个不高兴,不让我进大理寺门了怎么办。”
寇衍哀叫道:“你怎么能这样?饭桌上你可不是这样的,你这是放了筷就不认人!”
他其实想说的是“提了裤子就不认人”。
裴俦再次听见寇衍这种强装文雅又狗屁不通的形容,颇觉怀念,哈哈笑出了声。
寇衍也笑了,忽觉被一道目光牢牢攫住,刀子似的掠了过来。
他转头去看,就见河边站了个人,正紧皱着眉头,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去,停留在他身上时,犹其冷冽,简直想将他剥下一层皮般。
寇衍咽了咽口水,在那样的逼视下停了步子,不敢再上前。
“应,应该是来找你的,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随即飞一般地逃离了。
裴俦自然也看见了这人,他敛了笑容,缓步走了过去。
他行礼的手刚刚抬起,就听见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人道:“你为什么要对他笑?”
裴俦简直莫名其妙。
这人上前一步,见裴俦要退,又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你与我在一处时,总是沉着个脸,都没怎么对我笑过,你为什么要对他笑?”
作者有话要说:
秦焱:好委屈哦老婆都不对我笑
感谢观阅~
第17章 断箭
这人真是愈发不可理喻了。
裴俦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放手。”
秦焱犹豫半晌,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他道:“景略,我只是希望你心里能匀一点位置给我。”
裴俦怕他还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赶紧打断他,道:“秦将军驾临户部,有何贵干?”
秦焱听着“秦将军”这个称呼,不大高兴。
裴俦却不管那么多,道:“秦将军若是无事,下官先去忙……”
“你在查工部那工头的死因?”
裴俦抬首,望着他。
这一眼看过去,秦焱心里的闷气似乎消弭不少。
他目光始终停留在裴俦脸上,道:“消息是秦七去三营调换弓箭时听见的,工头死的那日,正巧是三营的兵卫在玉皇殿附近值守。他们先是听见了惊叫声,才看见那工头从殿顶上落了下来。秦七性子谨慎,向他们打听了那工头尸身的去处,工部那群酒囊饭袋哪会好生处置,竟直接将人丢到了城西乱葬岗。”
秦焱自袖中拿出一物,放在右掌心给裴俦看,他道:“秦七仔细检查了那工头尸身,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只是身上的捆绑带不见了,秦七在他掌心里找到了这个。”
裴俦疑惑道:“捆绑带?”
“是他们匠人们特制的一种绳子,两头都带了钩子,踩在脚架上做活时,一头栓在腰上,另一头栓在脚架上,奇怪的是,那工头和脚架上都没找到捆绑绳。”
裴俦凑近去看秦焱掌心那石子一样的小东西。
秦焱低头就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心下一痒,嘴角微扬。
“这是什么?”裴俦两指捻起那小石子一样的东西,细细地看。
秦焱收了手,趁着裴俦专心研究手上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上前两步,拉近了两人距离。
嗅到裴俦身上那股好闻的水沉香味道,他才不紧不慢地道:“你仔细看,边角处是否像文字的刻痕?”
“没有……啊!是有些像。”
秦焱无声地笑开了花,又摸出一枚铜币递给他,道:“你用这个对比一下看看。”
那是一枚大渊现在的通用铜币,裴俦接过,将两者合到一起,错了错位置,就见铜币之上“景丰通宝”的景字上半截,竟与那石子几乎重合在了一起,只是在成色上有些微的差别。
“这是一枚碎掉的铜币?”
“应当是。”
谁会没事将钱撕着玩儿?
裴俦想了想,道:“我托仲文查过,这工头出身铜矿,想来要碾碎一枚铜币不是什么难事。”
秦焱一听见寇衍的名字,脸色就沉了下来。
裴俦还在说话,他道:“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定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若是有人为之,那他死前应是想留下什么有关凶手的东西,那这枚碎掉的铜币,想必就是他留给我们的线索了。”
电光石火间,裴俦总觉得快把一切串起来了,但就是还缺点什么。
是什么呢?
“景略,你可以多依靠依靠我。”
裴俦思绪被打断,收起了手,不看他,也不说话。
秦焱道:“我将你放到户部,是想着倘若朝中有一人你可以信任的话,那就只有寇衍了。他人虽不大聪明,但不会害你。可你无需事事瞧他脸色行事,有难处尽可来找我,秦四、秦七他们四个你尽管调遣,他们认得你,不敢不听。”
他不敢再拉人手,只得扯了他一方袖子,露出几分泫然欲泣的委屈来,道:“你以后……能别躲着我了吗?”
裴俦面无表情,却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
这位是在对他撒娇???杀伐冷血的一品总督,在对他一个小侍郎,撒娇???
他确实在躲着秦焱,自从那日回府见到厅里那一堆山,并且在张衡水问起时他只能打哈哈蒙混过去的时候,他便有意无意地躲着秦焱。
而他发现有一个人秦焱是绝对不会接近的,那就是寇衍。
因此他索性每日都蹭寇衍的马车回去,也不管人家要多绕十几里路。
一连清净了好几日,不想这厮竟直接上户部抓人来了。
裴俦扯回袖子,道:“你把原来的左侍郎怎么了?”
秦焱耸了耸肩,道:“他在老家偷偷娶了房小妾养着,今年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儿子,本将军大发善心,让他回家抱儿子去咯。”
裴俦:“……”
他瞧着这人风流恣意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将我强留下来,到底是为什么?”
秦焱收了手竖在胸前,微微弯了腰,低头看向他。
裴俦眨了眨眼,忍着没动。
明明是不同的两张脸,明明他左耳朵上没有痣,身量也矮了些许。
无论他皱眉,嗔怒,欢笑还是如现在这般面无表情,秦焱目之所及处,却只看得见肆意风发的裴俦,只看得见孤松般傲立的裴俦。
还有悲悯众生的裴俦。
他视线下移,停留在那双唇上,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他道:“景略,下次换你来寻我吧。下次见面时,我会赠你一件礼物。”
等那身影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了,裴俦才拢紧了大氅,离开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