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光尚好,裴俦眼尖地瞧见,那东西被信纸包裹着,极厚,若是纸张一类的东西,怕是有个几百上千页,是什么?账本?书?
他一边思索一边往窗户靠近,却在三尺之地及时刹住了步子。
抛去其他不讲,这般窥伺别家机密的小人行径,他才不屑做。
“你倒是会找地方。”这人说话带着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裴俦一转头,就看见秦焱站在竹林里,望着他,笑得正开怀。
秦焱今日未着玄色,反而穿了一身藏青缎底的宽袍,他身形高大匀称,什么衣服穿起来都自带韵味,头发还是扎的马尾,只是今日缀了些青色带子。此时往那儿一站,不似杀伐果决的虎贲将军,倒像位姿态风流的王孙公子。
裴俦调开目光,不太自在地咳了咳。
秦焱于是笑得更欢了。
“国公爷寿宴,你不去帮着待客,把我引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秦焱慢慢踱步过来,笑道:“我让十六带你去书房,你自己跑来了我的……卧房,倒还盘问起我来了?”
裴俦呆了呆,颤声道:“卧……卧房……”
他转头看了看,这不就是上次秦焱醉酒将他强掳来的地方吗!
怪他一心想瞧那亲卫动作,竟没发觉这是人家睡觉的地方。
他也不好说秦十六把他丢院子里就跑了,只维持着一代首辅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优良品质,脸不红心不跳,道:“哦,不小心走错了,咱们还是移步书房谈事情吧。”
“走错?”秦焱在他身前站定,两手交叉竖于胸前,微微俯身,视线牢牢地定在他脸上。
“景略,你十九岁起就在这国公府里来来去去,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吧。”
裴俦讪讪道:“眼睛不好,夜里兴许还真瞧不大清。”说完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怎么把心里腹诽的都讲出来了。
果然秦焱当了真,收起笑意,有些慌张地道:“你眼睛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从前国子监落下的老毛病,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除了夜里不大看得清东西,不妨事,劳秦将军费心了。”
这具身体是裴小山的,那这眼睛上的伤,相比就是裴小山在国子监受人欺侮的那段日子里留下来的。
秦焱略一思索,去抄他手腕,道:“府中现下正有一位神医,我带你找他瞧一瞧。”
裴俦反应极快地避过,道:“不必劳烦。”
秦焱抓了个空,也不收回手,就那么直直地伸着,视线几乎黏在裴俦身上,不说话。
裴俦不敢看他,只盯着脚下的一株兰草瞧,道:“秦将……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
良久,秦焱才转过身,闷闷道:“跟我来吧。”
见他径直走进了卧房门,裴俦步子微顿,想着秦焱好歹一朝总督,不至于在这里使什么阴损手段,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秦焱点了灯,示意裴俦在主座上坐下,自己去了里间。
裴俦上次找东西来过一回,知道隔着那一扇薄薄的屏风,后面就是秦焱的床铺。
他余光止不住地往那边瞧,那屏风并未起到多少遮挡作用,裴俦见他从枕头边拿了个长长的布包出来,瞳孔微缩。
裴俦站起身,目光始终盯着那布包,直到秦焱在他面前将它展开。
蓝底绣金的锦缎里,静静地躺着一柄长剑。
他的,灵钧。
剑长一尺六寸,用了最坚固的玄铁,千锤百炼,炼制出最灵巧纤细的剑身,出自前朝第一铸剑师之手,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剑,当今世上只有两把。
裴俦不必再问这剑为何在秦焱手中了。
直到他殒命当日,灵钧依旧缠在他腰间。
裴俦不去接那灵钧,他烦躁地在房里走了几圈,对上秦焱的眼睛,艰难道:“你当日在现场,还拿走了灵钧。”
“是。”
裴俦喉中微哽,继续道:“漆舆查了一个多月,城门进出没有记录,京卫调用也查不出异常,只差将整个邯京倒过来再翻上一遍,都没能找到那群刺客的踪影。”
他渐渐哑了声音,道:“不是外来者,那便是自己人,京卫……邯京三个大营尽归你管辖,阚竹意……阚竹意也是你的人吧。”
阚指挥使与明威将军素来交好,邯京人都知道。
那他后来带兵满邯京找刺客,竟都是在做戏?
裴俦越想越心寒,未等秦焱出口解释,灵钧也不要了,迈开步子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察觉到身后之人掠了过来,裴俦曲肘一招击出,他下了死手,就是想将人震开。
不想秦焱竟用身体生接了这一招,闷哼一声却没有后退,双臂一展将人抱在了怀里,又执了那双作乱的手,压在胸前。
裴俦整个背部紧紧地贴着秦焱胸膛,秦焱的头几乎置于他肩上,轻轻咳了两声,裴俦便闻见了血腥味,微微偏头去瞧,忘记了挣扎。
秦焱腹中隐隐作痛,感受着怀中人不再作乱,猛嗅了几口水沉香的味道,才艰难开口。
他道:“光是你一个人在说,也听我解释解释行吗?皇室立储乃是一等一的大事,立储前夕,我就被老爷子揪着耳朵说了半个晚上,若是出了岔子,他就将我剁了喂狗。”
裴俦定了定神,松了口气。
是了,秦焱同他再不对付,有秦权在,也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
秦焱鼻尖蹭着他鬓角,道:“我不敢懈怠,带着三营的精锐守在四周,直到典礼结束。中途见你乘轿离开,我脱不开身,便遣了一列精锐跟着护送你回太师府,不想一个时辰过去,这列小队竟还未回来复命,心知不好,我下了高台就要去太师府。”
秦焱眼底微沉,道:“这时太子巡游的队伍却出了岔子,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孩,闷头闷脑地就往队伍里扎,宫人怕踩着他们,乱了步子,他们父母叫嚷着也掺和进来,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这类典礼最忌血腥,底下的人做不了主,只好将我叫去,等我将事情平息了骑马赶往太师府时……”
秦焱眉间倏然生了些戾气,眼眶也渐渐红了,手臂缩紧,埋首在裴俦肩上。
等他赶到太师府时,只见到了心上人的尸体。
那是秦焱此生最大的噩梦。
那日他下了马,强打着精神,走过仆从与轿夫的尸体时,心里始终怀揣着一丝侥幸,裴俦那么精明的性子,武功也不差,说不定早已察觉到陷阱,使计逃脱了呢?
直到他掀开轿帘,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容时,一切侥幸都土崩瓦解。
秦焱轻轻将人抱出来,搂在怀里,却感受不到怀中人的丝毫体温。
一切懊悔与悲恸之情齐齐朝他涌来,此后更是日日夜夜的折磨他。
直到此时将人抱在怀里,秦焱才算是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我从前就是顾虑太多,不敢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最后亲眼看见你死在我面前。”
他唇边泛起笑意,道:“景略,这次你别想逃,也别再离开我了。”
裴俦刚想说些什么,脑中骤然传来一阵绞痛。
我×!又来!
裴俦失去意识前,只听见秦焱唤他名字,万分焦急,无限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进入前尘篇啦~
感谢观阅~
第20章 前尘
裴俦获封文试一甲的那日,皇城正下着滂沱大雨,宣旨的宫人是下午来的,把人送走之后,他一宿都没有入睡,在窗边坐了一整晚,纹丝未动。次日一早,他从栖身的客栈出发,举着一把旧到泛黄的油纸伞,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衣,一步一步地往那红墙绿瓦的地方走去。
那油纸伞实在太旧,已经有了些小小的孔洞。大雨不止,等他走到宫门的时候,一身青衣已经半湿了。
看守宫门的侍卫是被打过招呼的,自然认得这位衣衫褴褛的新晋状元郎,慌忙脱了身上蓑衣就要给裴俦披上,裴俦收了伞,按住了那侍卫的手。
“我没什么要紧,只是第一次来这宫里,烦请您带带路。”
侍卫迟疑了一下,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为裴俦撑起了伞,那伞通体乌黑,一看就比状元郎那把强了无数倍。见他坚持,裴俦无奈笑笑,只好随他去了。
一面红墙,隔出了两个世界,与门外的闹市喧嚣不同,这红墙内的世界寂静无比,不知是不是裴俦的错觉,大雨落到地面上,竟然没有发出响声。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地面,才发现这宫内的地面与别处不同,藏了不少玄机。
只是此时他无暇推敲,连忙收了视线专心想着一会儿面圣时的措辞。
宫城的亭台楼阁都建得十分高大,人穿梭在其中,像极了一只只蚂蚁,忙碌地来来去去。
飞檐下悬了铜绿色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那宫灯下站了个人,穿了身月白色长袄,腰配玉带,头戴玛瑙簪,眉眼俊秀凌厉,双手负在身后,正看着广场上那奇怪的两人。
要不是他认识那举伞的侍卫,还以为这是谁家主子一时兴起跟奴才闹着玩呢。
“世子!”这一声大叫打断了他的视线,“原来你在这儿呢!走走走,石霄寻了只红头将军,今儿头次上战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