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略一想,就弄明白太后那点浅薄的下马威。他不甚在意一般挥挥手:“剩三颗数字总不讨巧,他今日留了顾氏作画,那便磨碎做成染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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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雷的嗷。
第2章 口脂红
过几日后顾寻芳又来。
太后听见通传声很诧异,他没下庚帖,顾寻芳怎么会贸然进宫呢。
等见着前面引他进来的正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他才明白是皇帝假托他的名义下了帖子。
太后就算再不喜欢顾寻芳,儿子的面子总要给。
可他看着顾寻芳故作恭敬的脸,又想起陈如慧这等看不清眼色的蠢货,心里憋不住地冒火气。
顾寻芳低眉顺眼,太后心火暗烧,又忍不住把他赶出去画画。
牡丹自然是已经开了,但外头正是深秋,风深露重,偶尔停留尚可,但若是长久地弯腰作画,怕是手指头都要冻麻。
没过多久,皇帝那边赶来救场,假托内务府送来了新颜料。
太监略略一弓腰,轻轻掀开梅子青的小瓷碗,里头一小撮群青蓝,说是昂贵的孔雀石,混了极罕见深海东珠,并些珍惜药材,才得出这么一小点蓝。
“皇上听闻娘娘爱看画,得来之后立刻叫奴才献过来。”太监连鞠躬带行礼,恨不得趴地上,又说,“只是,这颜料须得在暖和地方用不可,否则容易结块。颜料再得容易,可毁了娘娘赏画的雅兴可不好了。”
太后起初还不愿意,可一听见“深海东珠”立刻不敢气了,担心皇帝知道自己用坏钗子给顾寻芳上眼药,立刻不摆谱了叫顾寻芳进来。
顾寻芳衣裳到手指都冻成冰的寒冷,礼节一点不敢怠慢。
果然皇帝前脚帮了顾寻芳,后脚就要想办法缓和他亲娘的怒气,送上来的乌木小碟里放了个天青色的冰纹小碗,装颜料的梅子青立刻显得灰扑扑。
大太监轻手轻脚打开,唯恐手心那点热气融化了瓷青,里头是一抹轻薄细腻的口脂红,如何如何珍贵自然不必再多强调。
太后听说这口脂也是所谓的“深海东珠”,顿时没了兴趣。不过还是叫人拿过来一试,铜镜模糊,他抚着平整鬓发自照。
顾寻芳识趣,也得凑趣地夸这颜色鲜亮。
太后拿帕子把口脂擦了,嫌这里头混着与颜料同源的珍珠粉,嘴上说满意,却不肯再。
等顾寻芳稍微暖和过来点,太后一刻不留,将人连带着那点颜料一起赶走。
等目送人离开了,陈如慧跪着给他捶腿,太后骂着说:“这两货,一个比一个伤眼。”
他敢乱骂人,陈如慧自然不敢搭腔。
太后不满,又转而骂他:“陈家怎么养出来你这个蠢玩意。”
陈如慧立刻哭着卖可怜:“侄儿貌丑,怕表弟他看不上我。”
太后端着他下巴仔细瞅了片刻:“的确如此。”他叫人给陈如慧找些护肤的法子,真心实意地发愁,“小时候看着还俏些,怎么越长越显得粗蠢呢。”
他看陈如慧时,陈如慧也在看他。
太后爱年轻,又爱俏,至今不肯留鬓角,鲜嫩的超乎寻常,尤其是皮肉连着骨头那段顺畅弧度,柔软细腻到衬得他头上那串玉钗失去三分颜色。
他唇脂没擦干净,嘴角氤着朦胧一点红,说话时张张合合,牙齿甚至仿佛都浸着香。
等人把方子都找来时,正巧皇帝提前叫人来通报,他今晚上仍到太后宫里用晚膳。
太后一边嘱咐陈如慧日后照着方子好好养脸,一边让贴身伺候的给他将唇脂点上。
他昨天刚把陈如慧踹了个踉跄,今天万万不等再留这蠢货碍皇帝的眼。
唯有陈如慧退下时,扭头看见太后再不乐意,也得点上儿子送来的唇脂,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头上珠串儿簌簌地晃。
天家母子情深,但放在这些私密小物上,总显得旖旎。
那点脂膏经体温融开,透出一股绵长的香来。
皇帝吃饭时总闻到一股香气,循着发现是那新口脂,抹在太后唇上,他忍不住盯着看。
太后越发装模作样,埋怨儿子拿他作伐子端水给顾寻芳看,口脂竟与颜料用的是同一种珍珠研磨,又不能明说不喜欢这份礼,一会儿大呼小叫口脂沾上了要换筷子,一会儿说太黏了吃饭张不开嘴。
皇帝在他面前,往往十分懂却装三分傻,这会儿又假托看不出来。
太后闹来闹去饭都没吃几口,儿子还在说风凉话,叫人下次别再做汤包了,免得太后吃得艰难,顿时哑火,眼见着爱吃的被端下去,悻悻吃两口。
饭后抱着皇帝小憩时饿得肚子咕噜噜叫,皇帝觉得太搞笑,脸埋在太后肚皮上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听见他小声叫人送两盘点心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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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终得大婚。
然而时日不讨巧,每年深冬,鞑子总要想着法的冒头,得挨顿打才肯老老实实地滚回去忍饥挨饿。
等皇帝勉强再得清闲时,大婚都是五日前的事了。他晾了皇后整整五日,洞房那晚都在御书房里看西北战况。
太监问他:“皇上,晚膳在哪里用呢?”
他累极了,叫人备辇:“去太后宫里。”
太后可不管皇帝是因为什么原因冷落了顾寻芳五天,只觉得这日子喜气洋洋,听说皇帝今晚得闲,第一时间来他宫里,便招呼陈如慧过来伺候,叫他这次有点眼力见,别傻呆着只知道夹菜。
皇帝一来,又见到陈如慧低着头一脸死相,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全给拖出去剐了,然后把他这个见缝插针惹祸的亲妈抓过来狠狠教训两下。
皇帝眼底都带着血丝,虽说神色仍是温和,但上下打量他那两眼太不耐烦,使陈如慧越发如老鼠见了猫,一点不敢造次。
他太清楚皇帝是个什么货色,典型的面慈心苦,这次太后怎么使眼色他就怎么做。
太后也不大敢乱来,母子俩安安生生吃完一顿饭。等皇帝又抱着他睡醒,太后困得东倒西歪还强撑着,嘴唇上新涂了皇帝之前送的口脂,有点暗暗讨好的意思。
皇帝叹气,困到几乎说胡话了,还记得要他纳陈如慧呢。
另一头,皇后宫里也正用晚膳。
他们宫中待遇自然比不上太后,又只有顾寻芳一人,他想谋得一个贤德的名声,将自己的份例减了一半,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大婚后,皇帝头一次入后宫,仍然去见了太后。这对天家母子感情好,自然不会有人多置喙。
然而太后上赶着给皇后添堵,听说今日又把娘家侄子叫进宫,晚膳结束,他们刚准备关上大门,忽然听太监敲锣通报,赐陈如慧美人封号,入住偏殿。
大婚不过五日,这简直明晃晃地打皇后脸面,顾寻芳身边伺候的贴身奴仆无一不愤怒,只有他尚算平静,笑道:“这原是好消息,多一人替我伺候皇上,怎么你们还不乐意了呢?”
旁人只得赔笑,还给了太监打赏,等送走了外人关上门,顾寻芳仍一丝多余神情不漏。
深夜寂寂,他不愿意用熏笼,被衾因此冰寒,他心里却十分火热,热到他几乎难耐地将肩臂全露在外头,脸上仍拢着一层红。
皇帝重孝,太后要他纳陈如慧,那他能真不纳吗?本朝从未有过“美人”封号,都是以贵人起步,不正是皇帝顾念他、不惜反驳太后意愿吗?
他渐渐睡熟,朦胧中听见点打更声,随后是步辇叮铃,那铃铛常挂在龙辇前,为的是驱散深夜野猫,免惊圣驾。
如今深夜,明月高悬,皇帝疲惫地倚在步辇上,他早年行过军,在外无论如何疲惫,绝不轻易合眼。因此阴暗天光下,天子目若寒星,听见那铃铛声一声一声、飘飘忽忽地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顾寻芳最后只顾得上想,今晚皇帝竟这么晚才从太后宫里离开,便浸入黑甜梦乡。
这是他入宫以来睡得第一个好觉。
皇帝倒还没睡,听见太监说皇后宫中当时反应,并不在意,只是说:“他倒是能忍。”
太监跟着凑趣:“皇后贤良淑德,正是万民之福啊。”
“行了,让他听见了,又找着法子告你的状。”皇帝忍不住笑。
皇帝敢这么说,他们天家母子亲密,但太监可不敢凑趣了。
灯火渐暗,皇帝静静出了会神,光打在他高挺鼻梁上,在眼睛处留了点看不透的暗影。
随后,他将手里一直把玩地小瓷瓶抛过去,“找人照着方子做些,再给太后送过去。”
太监眼疾手快接过一看,见是个窄口阔肚、满布冰纹的青瓷小瓶,正是前头送给太后那枚。
当时太后还不愿意用,嫌皇帝用来做唇脂的珍珠粉另一半拿去做了颜料,但这唇脂用了静心饲养的胭脂虫,饮露吃香得长大,的确非凡品,如今口脂已经见底。
太监不知为何,情不自禁地朝着皇帝看过去。
他即使疲惫,也显得俊逸非凡,早年行军留下的痕迹,即使乏力,看上去仍风度翩翩,烛下目若生光,但那张唇,竟透着点异样的红。
太香了,太监一时分不清,是手中瓶子里的香,还是皇帝那里传来的,带着初冬的阴寒,一点一点被他吸进去、冻在肺里,屏息着不敢吐,就怕自己从那点香气里,品出些见不得人的、隐晦的、一点虫子的苦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