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河 (vallennox)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vallennox
- 入库:04.09
吕西恩猛然惊醒,抓紧了手里的碎玻璃片,呼吸急促,随时准备攻击。但牢房里静悄悄的,其他人睡在禾秆上,打着鼾。外面走廊上的火把已经熄灭,天亮了,再过几个小时,要是天气晴好,阳光就会像一根苍白细长的手指那样,从走道尽头的窗洞里伸进来,短暂触碰牢房门的栅格,停留十来分钟,逐渐往一侧移动,最后消失。在没有劳役的日子里,这是吕西恩唯一见到阳光的机会。
左手手掌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他担心感染,但也没有办法,这里既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可供包扎的布片,只好尽量不接触到脏污的禾秆。玻璃碎片是他前两天挖墓坑的时候发现的,监狱东翼二十多个囚犯放风时打斗,伤了一大半,其中九个陆续在当日下午和晚上咽气。狱卒半夜把吕西恩这一个囚室的人用铁链锁起来,牵到某处荒地,架起火把和灯,勒令他们掘九个土坑。
把尸体推入土坑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油灯下闪出微弱的光。吕西恩迅速捡起那片锐利的玻璃,藏进衣服底下。这片平滑的潜在武器紧贴着皮肤,冰凉,沾了他手上的血,粘粘的。
他在地上翻了个身,重新藏起玻璃片。为了防备可能来也可能不会来的第二个杀手,吕西恩自遇袭之后就没好好睡过觉,已经两天了,还是三天?在这个没有窗的洞穴里,很难判断时间流逝。
送早餐的人差不多要来了。他能听见其他牢房的动静,人们拖着脚聚集到门边,等着那一点米粥,寡淡,混着谷壳,时常有一股焦糊味,但至少能让人活下去。吕西恩从昨天就开始琢磨要怎么和送早餐的人说上话,看看有没有方法贿赂他,让他带口信出去,到商行去,甚至到澳门。
然后又能怎么样?必须承认有些境况就像捕鱼篓,一旦进去,再也没有办法可以出来,除非是渔民的手把鱼抓到砧板上。
他从地上爬起来,靠在门上,接过从栅格空隙里递进来的木碗。从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吕西恩能大概猜到自己看起来有多糟糕。他移开目光,没有尝试和送餐的人搭话,躲进角落里,强迫自己喝掉难以下咽的稀粥。
早餐结束之后狱卒仍然没有出现,意味着今天全天不需要外出劳作。吕西恩趁此机会小睡,右手抱着自己,按着衣服底下的玻璃片。受伤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掌心向上,免得伤口蹭到东西。他一度被叫骂声吵醒,皱起眉,囚犯们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时常隔空互相侮辱取乐,这些人的胸腔里似乎淤积着用不完的攻击性,必须吠叫几个小时才释放完毕。吕西恩把头靠到墙上,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仔细听外面的喧哗。
那不是叫骂。驱动这些叫喊声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惧。他凑到门边,和其他人一起往外张望。外面看起来并无异常,不过人们全都挤在牢房门口,和他一样探头探脑,猜测这阵恐慌从何而来。不一会儿,简短的口信从最远端的囚室传来,就两个字,像前后推挤的潮水那样从嘴巴涌向耳朵,再冲向下一个嘴巴,传到走廊另一端。
*火烛*,这两个字在潮湿黑暗的牢房里回荡,*火烛!*
失火了。
先出现的是声音,守卫大吼大叫,不知道什么人高声咒骂,吼着“水桶!水桶!”,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又迅速远去。一个孤零零的狱卒跑过牢房之间的走道,许多双手从木栏之间伸出来,想拦住他,问他外面的情况,火会不会烧到这里来。那人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不知道怕的是火灾还是那一百几十双舞动的脏手,慌乱地拔出木棍乱敲一气,跑了出去,从吕西恩的视线里消失了。
随后到来的是气味。旧木头燃烧产生的烟,起先很微弱,逐渐变得明显,甚至盖过了终日充斥牢房的粪尿臭气。人们不再喊叫,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撞门,铁链当啷作响,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囚犯纷纷仿效,有的用肩膀,有的用脚,和木门搏斗。
噪声并没有引来守卫,一个都没有,也许他们全都逃跑了。有什么东西擦过吕西恩的脚,老鼠,三四只,然后是十几只,到几十只,从各种意想不到的阴暗角落里窜出来,汇成一条毛茸茸的灰色小溪,逃离这栋即将被火吞噬的建筑物。走道深处的牢房已经淹没在烟雾之中,隐隐透出火光。就在吕西恩的注视之下,火舌从白烟里探出来,舔舐着木梁,像是有生命似的,沿着木头的纹路缓慢往前爬。
有一阵骚动。两个狱卒跑了进来,着手打开牢房门,把囚犯放出去。他们各自抓着一大串用草绳绑在一起的钥匙,每到一扇门面前都要花费半天翻找合适的那把。人们哭喊,怒骂,求救,火噼啪作响,又吞没了一个牢房。烟刺痛了吕西恩的眼睛,他用手背擦掉眼泪,紧盯着那两个带钥匙的守卫,只剩五个牢房了,五扇门,五个锁,然后他就能逃出这个灌满烟雾的笼子。
一大块噼啪燃烧的木板塌了下来,碎片飞溅,扬起一股海浪似的尘埃。两个狱卒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继续从草绳上辨认钥匙,隔着三个牢房,吕西恩都能看见他们在发抖。头顶的木梁再次发出可怕的撕裂声,狱卒对视了一眼,吕西恩隐隐猜到了这两个人打算干什么,不由得用力拍打牢房门,冲他们大喊:“不!别走!”
狱卒把钥匙丢到门边,逃跑了,很快就在逐渐浓稠的白烟里消失不见。仍然困在牢房里的人发出惊呼,趴到地上,伸手去够落在地上的钥匙串,逐一尝试,开锁之后再把钥匙丢给下一个囚室。草绳到吕西恩手上的时候,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也快要无法呼吸了。
*快过来帮我*。他想冲囚室里的其他人喊叫,但发现他们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船夫离他最近,还有呼吸,但吕西恩踢了他两次,他都没有睁开眼睛。火已经很近了,吕西恩从未留意过火竟然如此*吵闹*,带着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像洞穴里的风,或者野兽压在喉咙里的低吼,某种巨大的红色狮子,而狮子的——吕西恩摇摇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他已经在胡思乱想了,烟肯定影响了神智。眼前的一切逐渐变暗,尽管火光极为明亮,附在木头上,啃咬,吞噬,榨取。
有人从他手里拿走了钥匙。
他感觉到草绳从手心滑出去,动了动手指,但没有力气合拢它们。他想到那片碎玻璃,但手臂拒绝按他的指令移动,吕西恩这才发现自己侧躺在地上,压着右手。他是什么时候躺下的?上一秒他不是还靠着大门吗?所以他将会这样死去,在脏污的禾秆上,在火里。马嘉利养的小猫就是这样死的,许多年前,黄埔商行区大火的那晚。第二天中午神父在废墟里发现了猫的遗骸,紧紧蜷缩成一小团,已经成了焦炭。
轻微的哐啷声,铁链互相碰撞,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禾秆上。一双手把吕西恩从地上拖了起来,扶着他往外走。热灰洒落后颈,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他的腿擅自决定放弃,跪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第二双手把他拉起来,两个人一起支撑着他,架着他往前走。他的眼睛和喉咙一样痛,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模糊地思忖火能不能偷溜进胸口,随着每一次呼吸从里往外烧出许多个血肉模糊的小孔。
火的声音和热力慢慢消退。他们仍然在昏暗的走廊里穿行,但是一股清新的风迎面吹来,驱散了烟雾。在吕西恩左边的那个人走开了,右边的那个悄声对他说话,慢慢调整姿势,让吕西恩靠在他的肩膀上。吕西恩的注意力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他只想呼吸,他能听见自己发出尖细奇怪的喉音,空气似乎仍然不太愿意靠近他。
“慢慢来。”抱着他的那个人抚摸着他的背,“很快就没事了。”
另外一个人回来了。他们继续往前走,钻进了某种低矮的通道,冰凉的水珠持续不断落在吕西恩脸上。扶着他的那个人轻轻把手放在他头上,免得他撞到通道顶端。脚下的水原本只到脚踝,越往前走就越深,一度淹到胸口。光彻底消失了,吕西恩能感觉到的只有石头、水和那双始终抓着他的手。水缓慢下降,到大腿,滑到脚背,最后变成软烂的淤泥。
阳光忽然闪现,犹如一场爆炸。河水撕碎了这种光线,无数金色小点在吕西恩眼前跳动,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等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消退。他踩到了湿漉漉的石头,河水拍打他的腿,他需要就这样躺下去,浸没在河里,好好睡一觉。天空忽然转了一个角度,占满了视野,他确实躺了下去,但不在水里,而在晒暖的木板上,枕着另一个人的手臂。他认得这张脸,于是说出了对方的名字,两次。菲利普笑起来,俯身,额头碰上了他的额头。
随后太阳熄灭了。漆黑的河水温柔地卷起他,把他带向意识深处永恒寂静的石滩。
第33章 轻舟
小船离开东濠,无人阻拦,并未在黄埔锚地停留,顺着河湾的柔和角度继续往南,朝着大海。
黑色烟柱仍然清晰可见,晴朗天空中的一抹污渍。菲利普原本的打算是放火烧掉离下水道最近的仓库,等守卫开门把囚犯放进院子,趁乱带走吕西恩,但是加布里埃和他都没有预料到大部分狱卒逃得如此之快,几乎没有费心灭火,直接弃监犯不顾。菲利普嘴里还能尝到灰烬的味道,令人不适,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同时显得粘腻又干涩,但这并不重要,很快就会消失。在他怀里,吕西恩平静下来了,眉头舒展开来,也不再紧握拳头。菲利普忽然留意到了什么,小心地托起吕西恩的左手,检查掌心的伤口,凝结的棕黑色污血底下还有新鲜的血滴渗出来,切口长而平整,来自某种锐器,也许是吕西恩随身带着的那片玻璃?可能监狱里时常发生斗殴。无论如何,菲利普需要尽快找来烈酒和干净布条,到澳门之后,首先就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