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互配合,一个拉着角一个塞棉穗,整个过程倒是异常顺利。
邹驹回来时他们已经坐在桌前喝起茶了。他也脱下鞋,盘腿坐在路濯对面。
路濯:“我之前和兄长讲起,明日我们往望余楼去。你可要一起?”
邹驹捧着茶杯边喝边暖手,哼哼两声表示同意,“那明天我们早点出发,我也想去找花楼主。总得赶快把我的鼎弄好搁唐乌龟面前,让他屁也放不出一个。”
他一想起这事便生气,撑了腮思考怎么才能让唐玄对他刮目相看。
路濯也学着邹驹的样子托一边腮,手肘撑在桌上,袖子滑到关节处,用另一只手屈指敲桌,“小心他知道了又叫你去草药房烧半年的火。”
“那我先一把火烧了老王八的胡子。”邹驹潇洒挥手。
赵应禛微微挑眉,糖乌龟老王八?
路濯看见他的表情也笑一下,“邹少侠不敬师长,满嘴胡言。那是他师父「休甲子」唐玄,不知大哥有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略有耳闻。”赵应禛点点头。
“祝大哥可别信了他传闻中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个老顽童!”
邹驹一时痛心疾首,祝师兄都变成更亲近的祝大哥,一副要让世人都看清真相的模样,“哪是我不敬,分明是他为老不尊……”提起唐玄他便闭不上嘴了,跟谁都能一股脑倾诉个干净。
路濯对他这些事可谓烂熟于心了,只当它们耳旁风,不动声色瞧赵应禛。赵应禛反而听得认真,偶尔顺着他的话接。路濯也跟着兄长从善如流。
少年人有趣,就算只是这些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抱怨也难以让人生出厌烦心。
待劈里啪啦说了一堆,茶水都续过两杯后,邹驹终于喘了口气。胡乱发泄一通,总算把这几天埋头读书却还是琢磨不出鼎怎么做的闷气给排出来了,他满意地起身往门外走,“我去看看水有没有热好。”
路濯手肘撑在桌上举杯喝一口茶,斜眼看空掉的位置,“小孩子。”
“不见你向我说这些。”赵应禛侧身同他对视。
“我比寻常人厉害。”路濯一本正经。
“是呢。”赵应禛眼里带笑,“莫不是和别人骂我。”
“您笑话我呢!”路濯哼哼两声,又认真道:“全天下没人骂您。”没有人敢,没有人有资格。
赵应禛笑着摇摇头,“盼你怨我呢。”多亲近。
路濯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边走边道:“我去给您找一件换洗的衣服,睡觉时穿。不过我的衣服兄长穿起来会小了点,得将就一下。”
“无妨。”赵应禛走得太急,什么行囊都没拿,此时才觉得不方便。他倚在门边看青年在衣柜里翻找,“明日林辰该会送东西上来。”
“嗯。”路濯应一声,终于找到花忘鱼留在这儿的几件衣服和内衬,大多没怎么穿过。“这套可以吗?”
“可以。”赵应禛从他手里接过衣服。灰白色长衫和亵裤洗得很干净,或者就是新的。路濯也从床边拿过自己的寝衣,另一只手提了火盆往柴房的偏屋去。
一大锅水烧得沸腾,热气全往顶上跑,熏得整个屋子都是白雾。邹驹正在那儿将热水舀进桶里,抬头见他二人,露齿笑道:“刚准备去叫你们。”
烧一锅水足够三个人擦澡了。角落倒是有一个用来泡澡的大木桶,可惜只容得下一人,要用的水也太多,不如这样方便。
赵应禛帮着倒水。路濯把火盆和邹驹之前拿来的放在一起,将靠着墙的屏风拉开,隔出三块空间来。
邹驹见赵应禛望向屏风上的飞鸟鹤唳图,瘪瘪嘴道:“我也最不明白阿路这点,大家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偏偏他每次都穷讲究。”
路濯将外衣脱下搭在屏风上,像是没有听到邹驹所言一般走出来。他身形清瘦却利落,抬手将头发挽起时宽大的袖袍也跟着滑到手臂弯处。
他一条腿上都是无法褪去的伤疤,赵应禛一看就会明白。他不敢去冒任何有可能被戳穿的险。
赵应禛也有些好奇,只是他看出这不是路濯愿意解释的事情,便不去问,就当是小弟害羞罢了。何况这样也能按捺住他内心的痒,抑制住那不动声色引诱他往那片白色望去的热潮。
“你们先洗。”路濯把火炉移到中间来,又去加了些柴火才提着桶绕到屏风后面去。他最后一瞬转头就看见赵应禛裸露的后背。肌肉紧实,从肩膀到腰再往下延伸都是漂亮流畅的线条。
不愧是禛哥。路濯默默乐起来,像偷了腥的猫。
而这边离得更近的邹驹在挂衣服时也没忍住瞟一眼,比起眼睛本来不好使的路濯看得更清楚些。他先是下意识看了对方的胯下,没忍住轻啧一声。又打量一下他的身子,这下倒是真的被惊撼了,缩回头去。
赵应禛没在意他的小动作,目光扫到对方有半边身子布满红紫暗纹也当作没看到。拧了热水往身上淋。
行军时冲凉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沐浴。这种随意擦拭也都习惯在喝一杯水的时间里解决了。毛巾抚过身上那些泛白的疤痕,赵应禛能想起的只有冬日从战场上下来,所有人浑身浴血的模样。
冷水擦不掉那些红痕,它们仿佛本来就长在身上的一样,越用劲越疼,好像是冰又一次生硬地划开皮肤。用热水擦洗时,陈旧暗淡的红色会顺着从头顶流到脚跟,令人窒息的铁锈味最终会混在冷掉的空气与水里,人却像是从地狱沐血而来的修罗。无论如何都是煎熬,恨不得快点结束。
不过现在,赵应禛强迫自己慢下来,去听屏风那边的声音。他想象路濯站在身旁,同他说话陪着他,想他带来温和的平静,是他莫名肯定对方了解一切伤痛的信任。他觉得他太熟悉了,就好像有路濯在他便能回到最安全最无需顾忌的地方。
邹驹拿衣服时又看一眼赵应禛满身新旧不同的伤痕,见他表情一如既往沉静,却有不可忽视的气势,似风肃杀凌然。突然间他就没了好奇心。
这位祝与阆师兄看来不简单,不过对方也没有问他这一身痕迹从哪来,个人皆有个人苦,没必要全都一问究竟。
“我洗完了,先回房了!”邹驹将盆中水倒在后门沟渠中后道。
“记得把你的火盆拿回去。”路濯出声提醒,“明日卯时起。早些去望余楼。”
邹驹应下,提起火炉跻着鞋,推开门赶忙跑回房间。
冷空气窜进来一股又全被挡在了门外。
路濯收起屏风时就见赵应禛正坐在灶前看着他。
男人将头发放了下来,大抵是因为常年盘着的缘故,其发微蜷,懒散地披在肩头身后。花旌虽然看起来和庄王差不多身高,却仍旧没赵应禛魁梧高大。赵应禛穿他的衣服小了些,露出手腕和前胸的肌肉线条,宽肩窄腰的完美身材。
绝世无双,英俊极了。这是路濯唯一的念头。不过他面上不显,虽然心跳混着满室的热气早已让他的脸颊变得红润起来,浅色的眼睛也眨得明亮。
他让兄长提水去倒掉,自己闷头拿拖把把地上的水渍清理干净。
赵应禛将汤婆子放进路濯被窝里,自己坐在另一边的床褥上看他。
路濯站在灯旁,正将罩子取下来,烛火摇曳纵横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没入暗色。他转头看向赵应禛道:“我熄灯了。”
赵应禛点头。他看见路濯眼里映入的红光,若有波漪漪。好熟悉。
今天两人对视几次,路濯往往立马先撇开头去,只是他动作自然,看起来也并无不妥。
偏偏赵应禛觉得自己对那双眼眸一点也不陌生,甚至能闭着眼描述那空凉的苍与绿色。但却也想不起其具体的样子,又觉得它们应该更青涩一些。
这种感觉就像他突兀地觉得,在落风门的这一天他并非初来乍到而是还家。
路濯吹灭蜡烛,三两步走到床边钻进被子里,赵应禛挨着他躺下。他将汤婆子慢慢踢给赵应禛,“您捂。”
两人侧身相对,屋里很暗,看不清五官了,只有借着照进来的微弱月光在黑暗中描绘出对方的轮廓。
“劝归。”赵应禛突然出声唤道。他声音不大,但原来太过安静,路濯听得清楚,连带着因为刻意压低声音而带来的嘶哑感,还有轻轻呼到他脸上的热气。
“眼睛还难受吗?”
“兄长别担心,早就不痛了。”
赵应禛:“有什么后遗症吗?”
“只是看东西不如别人清楚,一点也不碍事。”路濯下意识地眨眼。
赵应禛沉默几瞬才道:“你的眼睛颜色很浅。”路濯听见他的声音更轻了,“很好看。”
他说完自己愣了一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也还是个孩子时,他对一个小孩同样说过这句话。
可惜这只是下意识的记忆回闪,未曾在他脑海里留下疑问。
“兄长的才好看。”路濯抿嘴笑,又才镇定道:“可能我父母是回孤人。”
青泗离回孤这么近,只有回孤人的眼睛会淡得像透彻的琉璃。
赵应禛知道路濯“父母双亡”,是被落风门收养的孤儿。他不愿他陷入任何悲伤,伸手在对方的被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大概是腰的位置,“所以劝归这么好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