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禛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我和阿路皆是用刀,不好指导他们,还得烦请祝兄不吝赐教。”二师兄是真的没有客气。
“劝归的师兄弟便是阆的师兄弟。不麻烦。”赵应禛应了下来。
他是在知道路濯无父无母无血亲之人时把想做其兄长的念头告诉对方的。
他二人皆是浮世尘缕,心无可靠,他想照看他。从此他的都是他的,爱恨痛恶都分两半来受,不再两手一颗心空荡无人惦。
赵应禛永远记得结拜那日。
香烛烧得烈,他低头看路濯一字一字慢慢在金兰谱上写道“……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愿他年当休戚相关。”
他们恭坐在神像前,路濯拿刀在手掌划开一道痕,鲜血慢慢往外溢,不快却止不住。就像那一瞬他望向他的眼睛,其中所有无法看懂的情绪如破裂的立体碎片要将他淹没窒息。男子握着刀尖悬浮在半空,把刀柄递给他。
少年重一顾,殉知己,不为身谋,为尔活。①
赵应禛不记得利刃刺入皮肉的痛感,他只看到对面那人,只感受到皮肤从滚烫到冰冷得不停颤抖,烙下一层永远不会脱落的,连着血与肉的痂。
两人扣紧十指,混着对方的血在纸上签字画押,最后将血酒一饮而尽。
赵应禛低头看掌心那道凸起的伤疤,曲起手指轻轻碰一下。他听见路濯在和他的师姊弟们介绍“义兄祝与阆”,不觉又摸了摸疤痕,倒像弯嘴角笑了。
他脱下外套交给路濯,路濯便将衣服折一道搭在右手手臂上,似乎忘了还可以把东西挂到旁边的衣架上去。
雪不急不缓地下,赵应禛也从容地在空地挥剑。其剑未出鞘,青铜呼啸破风,他身着荼白直裾袍,摆处绣有云与松纹,翻飞时若空明蘸水,英气非常。
神鬼错比一般的剑要宽,质量自然也更大,赵应禛弄起来却似耍枪一般轻易。只见他在面前挽花,右手担出平砍后全力掌持,使其形如风车圆转,为怀中抱月。左右手皆不停歇,又让剑在手背翻转几圈,抓准时机握住剑柄刺出,行云流水,且身依挺昂,头依顶天,潇洒自若,手上力道却是没有一点削弱,甚至越来越烈。②
庄王一出手自然不同凡响,其余人也不练了,聚在一旁看他舞剑热身,不时鼓掌叫一声“好”。
赵应禛握着剑缓缓收势,不止他呼吸时吐出的热气化成飘渺的白气,他周围仿佛也笼绕着一圈白雾。待男人抬眼,真似有千仞合,远山能见仙云拂马来。③
“不愧是......祝兄!”甄枫差点一个庄王殿下脱口而出。
路濯轻笑一声,倒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他知晓赵应禛剑法是跟着武太保学的,是最正经正统的,武起来自有一番端庄贵气,和庄王真正杀敌时用的招式完全不同。
众人以武会友,自然少了许多拘谨,排着队请祝与阆师兄请教。
让路濯有些意外的是赵应禛并没有使用战场上直击要害、速战速决的那一套,反而用那些所谓“花哨”的剑术招式不徐不急地同他们切磋。虽是慢了下来,赵应禛仍旧抽剑如虹,杀霜在锋。他一直未曾让神鬼错出鞘,对方的剑打在刀鞘身上有沉闷的厚重感,积了历史与血肉的泪。
路濯认真看了一会儿,见他游似歌,切剑时似舞,衣袂都轻快,突然就笑起来。
他明白赵应禛的意思了。
赵应禛和路濯待在一起的时候足够轻松,他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一切来,相斗也是玩耍。
是回归正轨。
过了一会儿,赵应禛突然朝路濯招手,“劝归!”
路濯应声走到他身旁,抬头无言问他怎么了。
“你热会儿身,同他们打。我在一旁看看。”赵应禛披上外套,又接过路濯的氅衣,同对方刚才一般挽在手臂处。
路濯的风格和赵应禛大相径庭。「笑拈星汉踏云步」早已融入他骨髓,动身时飘飘如叶落,惊若仙坠,偏偏刀横贯风,直逼得人步步退,只能死守。
他们划了一个圆形做斗场,跨出界就算输。赵应禛跟着圈内的步伐节奏在场外绕着看,时不时提点小师弟一两句,看他们一直被逼得无路可走才道一声,“劝归缓缓。”
他朝路濯说话时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总是像哄年幼之人一般的宠溺。
路濯听到他出声便会慢下来,不见停顿却配合默契。
“祝师兄未免也太厉害,看他招式想来是出自名门正派,就是以前没听过他的名字,实在是稀奇!”丁候方才和祝与阆打了一场,此时在场边一边喝水一边问甄枫。
甄枫不置可否笑一声,只道:“江湖中藏龙卧虎啊。”
“照我看,祝兄都能去和巩绮山他们争盟主的位置了!”丁候还在感慨。
二师兄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万一人家不在乎呢!”
“欸!这倒也是,像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对那位置都没什么感觉。”丁候暗自琢磨,想来这也是高手的一种境界!
①改编自「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
②部分摘自《剑法真传图解》第三剑
③改编自「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李隆基《幸蜀西至剑门》
第32章 洗浴和眠
下午开饭许久邹驹才走出俱东庐,他和几个学文书的师兄弟在庐内读书读到昏天黑地,都快忘了时间。
那时雪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天空完全暗淡下来,呈现一种淡薄的黑紫色。到饭堂看到路濯身旁坐了一个陌生男人时,他脑海里竟然奇异地闪过一瞬违和的认同熟悉感。
他记忆中路濯从来没有对谁上过心,三师兄对人确实义气相罩、绝对的好,但他永远那样“得过且过”,若是你不去找他,他就保持礼貌的距离,不涉水一分一毫。花忘鱼算一个例外,可还是比不上现在挨着他坐的那人。
只是一督就能察觉的独特。
两人低头抬头对视说话间无法插入的排外感,属于他们的世界。
然而邹驹还不懂得那种感觉的意思,就像他能感觉师父师兄他们好像知道路濯的什么秘密,但他不知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他私以为自己和路濯共享一种伤痛,也是特别的存在——他曾经无意间看到路濯右腿那道狰狞的伤疤,像蔓延自己半身的痕迹攀附在凸起的皮骨上。
那是他最初想去亲近路濯的原因
邹驹坐到路濯身边。他给他留了个位置,另一侧是赵应禛。
“兄长,这是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邹驹。”路濯介绍他们认识,“邹驹,这是我的义兄祝与阆。”
两人抱拳见过。
“祝兄师承何处?”邹驹眯眼打量男人一番,见他身材高大容貌非凡,身上面料苏雅却精贵,俨然一副正宗世家的模样。
“只是江湖闲散客,名不见经传。”赵应禛回道。
看祝与阆不愿意多说,邹驹也不再问,拿起面前碗筷自顾自吃起来。路濯和赵应禛先前已经用完饭,此时便闲聊着等他一起回永留居。
他们几乎在练武场逗留了一整天。中午时百来人便坐在空地上啃饭堂送来的煎饼,四周挡雨雪的篷子搭了起来,热气全聚拢在人群中,热闹得紧。
赵应禛在庆州时同样经常和战士们露天用餐。只是那时神经绷得紧,人人都保持戒备,三两下就解决掉手中食物,最怕突然号角吹响,更没有现在这般充满活力的愉悦氛围。
十年边疆行,那些岁月全都刻进骨子里了。晃神之间总以为自己还没有逃离生死地狱门,就是马蹄声也能把人带回无法走出的困境。
赵应禛现在并不常陷入那种那种难以逃脱的漩涡,他已经习惯了,血冷了一半,疆场便是寻常处,就是想起也只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两者之间冷眼旁观。
但还是难熬。
不过,赵应禛下意识看向路濯。对方眨一下眼,无声问道:怎么了?
他微微摇头,眼里有笑意,道无妨。
这就是他的良药,是藏到最深的定神针,他永远的安全之地。
回到永留居,路濯从偏房衣柜最上层将床垫和棉穗拿下来,邹驹帮着他将东西抱到主卧去。赵应禛则拿了枕头跟在他俩人身后。
路濯一手揽过所有活儿,不准备让他哥受一点累。邹驹就算个免费苦力被拉来铺床。
邹驹将赵应禛的床榻安在路濯旁边,离了大概有两尺远,中间露出底下的竹筵来。
路濯本来在将被套展开掸灰,往他那边望一眼后突然开口:“小邹,你去多烧点水,今天下雪了得用热水擦擦身上。”
“行嘞。”邹驹应下,穿上鞋向外走去。
“兄长,你套下被子。”路濯将手里的被套交给赵应禛,自己假装不经意地走到床垫旁,将两者挨在一起,又装模作样地理了理上面的皱褶。
赵应禛没看见他的小动作,只是堂堂庄王确实对套被套没有什么经验,研究了一下还是觉得两个人弄要容易些便出声唤道:“劝归来帮我一下。”
其实路濯也没有怎么自己试过,毕竟一般有花忘鱼这么一个动手能力超强的人在,早早就将他要的东西都做好了,完全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不过和赵应禛一起整理床铺这事说起来就亲密,他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