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笑了笑,这个回答,可以说让他很满意。他把短剑拿在手里,弹了一下,声音正好,说明石狐子懂得把控重熔的火候,并添加了新的合剂,方才做到。
“好,配得挺好,不过你没有注意,我给你的范片表面,已涂有足量的奂金。”
石狐子心里咯噔,低埋下脸。秦郁笑着把剑放回他的手心里,让他之后再改。
奂金是一种昂贵的物料,用于增强剑身的防腐性能,极难提炼,一般的士、兵、商的佩剑都用不到。石狐子本还为从王公府弃剑中刮出半铢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把它以一比七的比例加砂汞变为金泥,再蘸盐涂抹在范泥内里,浇铜液时,砂汞蒸发,金泥附着在剑器表面,自然生成氧化薄膜,是最节省的方案。
“谢先生教诲。”
石狐子不敢再废话。他熟悉秦郁,秦郁虽是先生,但,毕竟和彦堂士子不同。
士子的眸子里会发光。
有的讲仁义,有的将法制,有的讲用兵之道,还有的,什么都不讲,光坐禅……
白衣佩剑,风度翩翩的。
可秦郁的眸子,映过千千万个锅炉子,能直视烈火,就是从来都不会发光。
平时,秦郁给他们出题目,指点他们的技艺,都是在做工程的过程中进行的,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完全没有尊贵,哪怕此刻,面临着连大梁四库工室都不能保证在一月之内铸成的一千把剑,秦郁的步调依然平淡如水,未曾加快一丝一毫。
“青狐,再给我打一碗水来。”
“是,先生。”
石狐子点了点头,拿了陶碗,到水房里打了凉水,放几颗绿豆,端回房里。
一进门,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泥土的味道。他看见侍从拉起几面竹屏风,屏风上,映着秦郁的高挑的影子,屏风后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莎莎的声响。
“青狐,从今天起,我教你制范。”
“什么?”
屏风依然没有被挪开。
“只是,你不能看,先只能听。”
“先生!”
石狐子手中一颤,眼眶发热,险些碎了碗,那泼出的水,每滴都如赤金沉重。
秦郁从密室里取出那只长剑的初胚,称量出五式的范泥,捣碎和匀,顺手掐灭案前的陶豆灯,自此,开始了隔着屏风,让徒儿石狐子听自己模范的授艺生涯。
千万次琢磨,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光亮来制作剑范。一切都熟记在心里,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他把细腻的范泥涂抹在初胚之上,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身体。
他不想食言,一千长剑,说好一个月就得一个月,迟一刻,少一铢,都不行。
一切,从模范开始。剑范的精细程度与后期打磨的工量互相影响,剑范越标准,之后要加工修补的耗费越少,这里面有一个阈值,能使得整个工期缩至最短。
此番,秦郁决定六次模范。
“青狐,世人常将范泥分为青、黄、赤、白、黑五种,因青泥最为细腻,黑泥最为粗糙,所以往往就以青为上品,以黑为下品,这是不对的,凡事要分情况。”
“纯用青泥制范,虽有很好的贴合性,能印记最精致的花纹,但它娇弱敏感,体态受火候的影响极大,一旦有偏差,烘出来形制各异,就是榫头都未必能接上。”
“与之相比,黑泥虽跟不住纹路,但它钝于火候,早晚小半天也无妨,至少,剑刃、剑脊、剑茎的形制不会偏差太多,这就能防止工人因操作失时而造成耽误。”
“同理,五式范泥,各有性格,不能只知道选所谓的上品,而是要根据自己的目的,做出调配,甚至可以在剑身的不同部位,使用不同类型的范泥……”
制范烘干需要半日,取范制模,烘干又需半日,六次模范,也就是六天六夜。
夜深的时候,金坊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月下升腾成一条盘旋的巨龙。坊里人声嘈杂,一百口土炉子全部鼓着风工作,铜液沸腾着,在炉内咕咚咕咚作响。
宁婴接到消息,赤着膀子走出来,井里打水抹了抹脸,便登上了那座沐月楼。
若有姑娘在,他会拿铁刷把全身搓一遍,然而,叫他的是姒妤,就无所谓了。
“姒妤,秦郁在教石狐子制范?”
“宁婴。”
宁婴道:“比起你和我,还真是石狐子最合适,他命贱好活,又无名无分。”
沐月楼是桃氏院子里的一处乘凉之地,远远地,可以望见竹影摇曳的秦郁的青轩。那里一向很宁静,因为秦郁即使在制范,夜里也从不亮灯火,神鬼莫测的。
“先生行事有他的道理。”姒妤坐在藤椅,拉薄绒盖在膝间,“六模六范,六日出剑胚,范坊匠人再加工,十日内就可以熔炼,你金坊如今有几分纯度?”
“八分。”宁婴笑道,“我和云姬是老熟人,早在炉里加过她的‘金枪不倒丸’,一遍省一个时辰,保证能在熔炼之前贡出九分纯的赤金。我也知道,秦郁若真要耽误工事,不会问墨家翟先生要‘草虫’,他只是想讹申俞一个儿子。”
金枪不倒丸,金坊第七代提纯剂的名字,比起第六代的颤声娇,已精进不少。
姒妤知道,城南的市妓常服用一种石药,她们自然当避孕的,可那其中还含有一种神奇的碱性成分,能在高温时发挥活性,快速去处铜液之中的含硫杂质。
宁婴用它提纯,省工省时,只是用度太过庞大,把自己清白名声也搭进去了。
“咳,说件事。”姒妤扯开话题,“前阵子,榆柳摊来了几个楚国的豪民,估计是为参加封邑八月半的穑宴。他们带剑作礼,叫我相见一把吴干,你猜如何。”
宁婴道:“干将之剑?”
姒妤道:“干将所造,宁波。”
宁婴一哂:“这不是送命么,雀门先前仿制过那把剑的,岂能容真身存世?”
姒妤道:“正因担心雀门已仿过,指不定还敬献给了宫里,所以我骗了他们。”
宁婴道:“你明明救了他们,还要说骗,这烂好的心肠,活该被打成个残废。”
宁婴的嘲讽是有底气的,他体格健硕,明月之下,那昂藏七尺,匀健肩背,即使是男人看着也动心。姒妤缄默了一阵子,想起王畿的社庙。那时候,他们都是殿前的侍卫,手持闪闪发亮的长戟,面对面,陪姬秦氏嫡幼子秦郁在坛内行祭。
怎奈这是一个无常世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高贵和低贱之间早就没有了壁垒,原本高居庙堂的堕为蝼蚁,而昔日的蝼蚁,爬进华丽的殿堂。
姒妤不怨宁婴。
当年,他跟随秦郁是受家中之命,因姒氏效忠秦氏母族,所以他别无选择。
然而宁婴不同。宁婴虽与秦郁是儿时的玩伴,但,两家人并不沾亲,出逃洛邑时,宁婴本可以回头,却被秦郁的一封密信断送了封爵之路,后来,宁婴可以离伙,又因已为秦郁杀过了人,再度被秦郁以向仇家告发威胁,捆在师门之内。
姒妤隐约明白,宁婴这些年对秦郁所有的不恭敬都是有原因的,他无从评断。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秦郁虽不知道,姒妤却不能不管,是关于砺坊工师采苹。
齐女采苹是盲人,分不清阴阳面孔,偏有一双厉害的手,能砺出世上最锋利的刃。她的哥哥甘棠是哑人,却有绝世的身手,曾在十伍之间,取下匪首的首级。
秦郁承诺抚养兄妹二人的父母,托朋友把他们接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居住,这隐晦的契约一结,就足足是半辈子。每年,秦郁会让姒妤为一家人递送一次信物。
近来,姒妤发现采苹有了身孕。
“宁婴,我如果没有记错,禺强,传了已有八代了?”姒妤说道,“等这批剑铸完,不管金坊还有多少灵丹妙药,你都得在先生面前,给人家一个名分。”
宁婴不说话了。
漂泊浪子的眼眸,染上一丝柔情。
禺强是统治北海的神,黄帝之孙,人面鸟身,双耳各挂青蛇当耳饰,脚踏两条赤蛇。宁家本世代封于北赵,若用这样一把剑去聘东齐的女子,该当如何呢。
此刻,姒妤却不知怎的,忽也有些悸动。他们辗转九州,隔三差五地跑路,为立业而奔忙,算下来,竟然还没有一个是成了家室的。宁婴有本事,破了例。
“听见没有?”姒妤拽起绒毯,朝宁婴砸去,“否则,别怪我不和甘棠说情。”
“我的禺强,不用你管。”宁婴笑着把那毯子接住,挂于凭栏,翻身下楼。
六日之后,金坊的浓烟还没有消散,剂坊的磨盘又轰隆隆的响起来,与此同时,范坊的金铃也清脆地叮了一声,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十把剑胚,出炉
四坊十二监收到姒妤的命令,秦郁要在桃氏大院召开关于熔炼浇铸的会议。
第5章 模范
还剩二十四天,流言四起,没有人相信,桃氏能够在月内铸成一千把长剑。
魏国大梁司空上下工府(中央铸造机构,隶属司空府)府库对地方司空府铸造程式有明确的规定,赤金需有九分纯才能加入锡金、青金进行合金熔炼,为使成品的性能达标,初步熔成的青铜还需要进行多遍的复炼,才能进行浇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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