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秦郁道:“申郡守,一千把武卒长剑的正常工期是三个月,这回,司空府只给了一个半月。尹昭是我的师兄,他一定知道以垣郡的生产能力不可能铸成,他卡工期,是试探我有没有私藏技艺,我若铸成,岂不就露了馅?我花十年才让天下人相信,我秦郁再没有和他雀门争名之意,不能因这批剑,引来杀生之祸。”
申俞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垣郡百姓?是,这批剑铸成,必然惊动雀门,可河西正与秦国交战,这批剑若不按时铸成,恐怕连王都要惊动。尹大夫觊觎垣郡的冶治已久,届时,你大可投奔别处,但垣郡将有灭顶之灾,你知不知道。”
申俞在席前脱履去袜,突然眼前发黑,因是站太久,急火攻心,趔趄了一下。
秦郁端过一碗水,放在案头,那副无赖的神情映在水面,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申郡守糊涂了,拜魏王所赐,我秦郁如今是无家无国之人,又哪里剖得出仁义心肠,替你解救魏国的百姓?工时已经耽误了,有什么罪过,我赔命就是。”
申俞道:“小人。”
秦郁莞尔。
“先生……”
石狐子揣着一枚小短剑,从院墙里翻下来,正要进屋,一个陶杯砸碎在地上。
他看见,衣冠整齐的申郡守跪在秦郁的面前,那张失去血色的脸颊颧骨突起。
“秦郁,十二县六万顷田地,若只罚几条人命也就算了,而长久呢?冶署一旦交权,虎狼又要扑来撕咬,到时候百姓就是家破人亡,还不知谁手所害!”
“秦郁,我申俞此生力行仁政,并非只知道吟唱诗经,你信我,有朝一日定把西门和尹昭双双从那庙堂里啄下来,替你报洛邑鹿宴之仇,这是魏国欠你的!”
一阵沉默。石狐子又看见,秦郁眼中的那闲散的神,一点一点,汇聚起来。
秦郁捏着残留在手中的陶片,凑近申俞,道:“欠情无用,你把申亚送来我这里,做我的学徒,随我姓。”想了想,又道:“还有,运炭监,莆,也随我。”
申俞抬起头:“你能保证完成么。”
秦郁道:“可以。”
申俞道:“多久?”
秦郁道:“一个月之后,冶署大门之前,一千长剑,任凭申郡守的勘验。”
申俞离去时,庭院的竹丛中卷过一阵风。石狐子听着那玉佩脆响,似是青山崩塌,巨石碎地。好在,没过多久,他便又听到秦郁清了清嗓子,喊自己青狐。
第4章 青狐
石狐子定一定气,迅速收拾完地面的狼藉,接着,脱掉鞋袜,洗干净双手,走到旁边的祖师欧冶氏的丹青画像前,环两臂,叩首行礼,郑重地跪拜了三番。
“先生,我回来了。”
“青狐,打碗水。”
“是,先生。”
石狐子很珍惜能够见到秦郁的机会,因为这一声“先生”,他实在得之不易。
那年,被姒妤捡回冶署后,他昏睡了几天,醒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跟着别的孩子上山砍柴,帮署里做活,捣鼓一些农家的器件,从炉渣里捡余下的炭火。
可他毕竟十二三岁,那是所有男孩子变声音窜个头的年纪,那是贪玩的年纪。
不久,他就发现了自己对于金属及陶土的痴迷,也学会了和大家说笑。他像水田里的泥鳅,四处乱钻,还用边角料制玩具,领伙伴做游戏,一度连西门氏的那个常来捣乱的小儿子都有些崇拜他,他也聪明机灵,老是缠着姒妤,要拜师门。
秦郁已不再收弟子,听姒妤提起一句,也就默许这么个事,连他的面都没见。
他却如同雨后春笋,自由迅速地生长着,将各个坊里的日常事物摸得通通透。
一直到那天。
他答应带小西门去炼坊里看火,两个人就偷偷蹲在炉坑旁边,看那火光时而变成白色,时而变成金色,变幻莫测的,好看极了。他看的很入迷,忘了火候。
突然,一道纯青的火舌就这么卷了上来,他猝不及防,一把将小西门打开,只觉热浪从脸旁舔过去,将他整个人掀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不仅身上红肿,脱了三层皮,连梦中那些可怕的场景,也烙了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来垣郡的路。
河西,戌国边境,秦魏士卒交战,佣兵屠戮村民,满地都是尸骸,血流遍野。
他和妹妹躲在草堆后面,看见父亲把母亲挡在身后,手里握着斧头,可,对面佣兵的手里握的却是一把剑。剑,在刹那间就击碎了斧头,刺透了父亲的胸膛。
“石狐子,带好阿葁,活下去。”
他拖着阿葁往山林里逃,一支箭矢从他们的耳边飞过,射死了追来的佣兵。
救他的人,头戴斗笠,坐在一孔幽深的山洞里,背对着他,给了他一个任务。
去垣郡,拜桃氏秦郁为师,学铸剑之体系,以设计出攻克魏国四库兵器的工艺为标准,判定是否完成任务,只有完成了,他才能再见阿葁,阿葁才能不死。
“孩子,你有五年的时间完成这个任务,我们会替你照顾好阿妹,等你回来。”
想起这些之后,石狐子躺在榻上,谁都不理,整整三天没有进一丁点的水米。
他已经熟悉铸剑的流程,可他知道,若没有剑范,再好的合金也成不了剑形。就像他自己,即使再思念家乡,再记挂阿葁,不会设计工艺,回去也是徒劳无功。
那么,如何才能尽快学会呢。
他打起了秦郁的主意。
因秦郁制作剑胚时,总是一个人,连姒妤都无权接近,所以石狐子就想着,把秦郁用过的剑胚偷出来研究,一天夜里,他找到小西门替他望风,自己则翻墙入室行窃,都已经拿到了剑胚,又怎料,小西门胖墩墩的,哪里有他一半的机灵?
一条青蛇窜过,小西门便以为是人来了,慌里慌张把门口的烛盏打翻,落在草堆里,把园子烧了起来。冶署里,随便哪个坊都存着大量的燃料,石狐子咬了咬牙,又只好藏住剑胚,飞快跑去叫醒阿莆,救了火,这才防止住更大的灾难。
必然,事情就败露了。小西门哇地一声,把石狐子的“宏图大业”哭了出来。
石狐子受杖五十,这回,连姒妤都没有替他说话。他血淋林地被扔在城西的破庙旁等死,脑海里,浮现的是戌国的那片焦黑的土地,和妹妹阿葁的小手。
他终究是没死,他从污浊的泥巴里挤出一口。活命的水,从地沟爬回了垣郡。
他在冶署对面的街巷里乞讨,浑浑噩噩,连腐烂的脚背已经长了蛆虫都不知。
终于,当他伸出手去抠那地缝里面的饼渣时,一双干净的草鞋出现在视线之中。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秦郁。他没有再敢撒谎,只把所有的经历都说了出来。
“先生,我想救阿葁。”
“阿葁是谁?重要么。”
石狐子吞下一口血水,道:“先生,我,我想学铸剑。”秦郁这才点了头。
秦郁领他走进炼坊,看炉火从黑色变为白金,最后成为纯正的青色。秦郁告诉他,匹夫用剑只知计较一斤一两,而君子用剑,纵百年精铸,然,完成宿命只在一朝。彼时炉房极其闷热,秦郁拨炭,就在他面前脱去上衣,裸露出黥着骇人蛇纹的脊背。他很惊讶,他知道那是凶兽相柳,是刻在负有罪孽的人身上耻辱的标志,可如今,就像一道寻常伤疤,在秦郁身上愈合得彻彻底底,不见伤痛。
“青狐,等你准备充分,我会和你一起去见那位士子,把阿葁接回来,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再在垣郡提起这个名字,不能再思念故乡哪怕一丝一毫。好么。”
之后,石狐子不再着急了。
他相信秦郁,秦郁从没有食过言。
秦郁把他收得服服帖帖的,他也很知足,不知不觉地,在金坊、剂坊、炼坊和砺坊都做过了下手,一直到这回去安邑运炭前,秦郁交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任务。
“先生,我随莆监从安邑回来,按先生吩咐,路过安年郡时,把记号刻在竹飞子上面,东南各放一只,那位姓翟的先生如约来了,把‘草虫’埋在黑炭下面。”
屋里,一师一徒弟,穿堂风把祖师爷画像卷起一角,欧冶子活了,看着他们。
秦郁抿过一口水,点了点头。
面前的褐衣少年,语言简明,动作利索,已不再是弱不禁风,只知卖弄聪明的孩子。他身材清瘦,还没展开男儿骨架,但,十五岁的年纪,也应当能承事。
“青狐,安邑好玩么。”
石狐子:“啊?”
秦郁道:“昨天听咱们姒大哥说了,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我布置给你的题目做完了没有,安邑的炭窑里那么多炉子,总能有让你用着顺手的。”
石狐子说了一声是,立即把短剑拿出来,膝行到秦郁面前,双手捧得高高的。
“临行前,先生让我修复这把短剑,我觉得剑易碎裂是锡金太多,于是借安邑的炭窑,在锅里加了赤金再浇铸,还……想办法添进了奂金,请先生勘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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