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范被送进去预热的时候,炼坊的正门就封死了,人再要进出,只能从旁边的一口地道里钻。钻之前也不能毫无准备,还得先在身体上抹一层“凉草”。
凉草,其实是一种黄土粉末,用于防止皮肤被炉火晒伤。石狐子刚来的时候也不信这邪,可自从那回被热浪扑倒之后脱了三层皮,他每回抹得比谁都厚实。
他自己抹完了,看见姒妤的动作不太方便,就捧起一抔土,替姒妤拍起后背。
“姒大哥,你说,这以往要两个月才能做成的事,现在只要一个半月,如果全魏国,不,全天下的工师都知道如何掌控‘草虫’的火候,岂不是天都要变了?”
“所以呀,先生不想让这技术流传出去,否则不知要引来多少无端的杀戮。”
石狐子道:“姒大哥,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先生担心的是我们以后没饭吃。”
姒妤笑了:“什么歪道理。”
涂好凉草,二人钻进了地道里。
地道迂回曲折,狭窄而昏暗,沿途,一滴一滴的水点从头顶滴下,石狐子紧随着姒妤,双手摸过那粗糙的墙面,感觉他们就像行走在远古巨蟒的肚子里面。
置冰滴水,用于监测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必须精确掌控着的变量——火候
“火候”越高,水滴速度越快,有经验的炼坊工师,光凭这个迹象,就能预估出炉膛内部的温度。然而,判断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学会操控“火候”的升降。
越往前走,水滴渐渐变成了水线,前方的出口泛着红色的光,隐约有哔啵声。
这是“迎水”的先兆,石狐子心跳得厉害,不自觉加快脚步,呼吸也有些喘。
炼坊虽然也称坊,但其实是一个设计极其精密,近乎于密闭的仓室。它的墙体厚实,内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堪比珠玉,外界的空气只能从每个炉位所对应的上下两风道进入,而气流的速度和温度,都会在入口阀门处受到预先的控制。
迎水,意味着那些闷在炉子底下的木炭已经到达稳定燃烧的火候,可以散堆成片,不再需要鼓大风助燃。这是标志着熔炼正式开始的大喜事。
石狐子来得刚刚好,一爬出地道的小口子,便听见了一串熟悉而热闹的喊声。
“一组,迎水!”
“三组,迎水!”
“五六组,迎水!”
数百人齐声喊出的口令气势极强,石狐子耳朵一震,面前就是壮观的营地。
巨大的丹砂朱雀盘旋在仓顶,它的羽翼庇护着百口浑圆而厚重的坩埚。锅炉顶部三个透光的孔里,迸射出浓郁动人的红光,“呲”,就像雏鸟啄破了蛋壳。
工师迅速停止鼓风,就像朱雀收起了翅膀,紧接着,一百根拨火云梯同时伸进气孔,把黑炭推平,草虫炭推匀,轻轻地扰动着那上面尚且还安静沉睡的合金。
一个炉子的“火候”,对应有“五色”,每隔一个计漏调整一次,以确保火候均匀标准。分别是控制炉顶烟气进出的“洞天”,控制炉壁嵌金数量的“黑石”,控制湿度的“白沙”,控制炉底进风量的“木风”,控制炭金距离的“云梯”。
执掌坩埚炉子的工师称为“炉正”,而在观台指挥炉正的,称为“风火令”。
在这漫长的征程中,师工、雇工、刑徒、官奴婢、士卒不分阴阳,不分贵贱,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用最精准的火候,熔炼出适合浇铸的合金液体。
在这里,风火令就是天子。
石狐子动作灵活,一下子就钻过人群,站到了悬挂水袋的墙边。为方便观察火候,坊内没有任何的火把和烛盏,此刻,全坊沉浸在正红色的饱满的光芒之中。
他看见,秦郁轻敲五色铃片示意炉正动作,甘棠站在一旁,学习操作的指令。
“姒大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先生亲自做风火令。”石狐子深吸一口气。
“垣城从未用过草虫炭。”姒妤的眼中映着那片红光,“这也是我第一次见。”
石狐子道:“那先生又和谁学的呢?”
姒妤扶着墙,没有回答。
迎水充分后,一个利落而清晰的声音从观火台传来。秦郁在观台下达了命令。
“甘棠,合月。”
百组云梯,直通天火。不想,金块和金粉刚接近木炭,刹那间,一缕缕黑烟伴随爆鸣从炉眼中窜出来,火焰的颜色时暗时明,光芒闪烁不定,直照得人心悸。
甘棠表现出犹疑,指了指木风的铃片,问秦郁,是否需加风助燃,稳住火候。
秦郁道:“不必。”
“草虫的特点之一,便是其产生的烟气会短暂地在金块表面结成一层薄膜,膜衣使热量集中,加快其融化,就势必使木炭、树枝之烟先行挥散,加重邪烟。”
炼坊,如陷入一片血池,困兽的嘶吼在每个人的心尖划过血淋淋的口子,与此同时,块状的锡金碎为金粉,粉末化为汤液,渐将木炭吞噬淹没。火候稳住了。
不仅稳住了,还开始升,随着炉焰从乌黑变成淡黄,一路上升着。
秦郁笑了笑:“去邪,炉火黄白。”
光线亮起来了。彼此眼前一明,才发现,原本还穿着上衣的,现在全脱了。每个人都汗淋淋的,纯阳的汗水汇成小溪流,在各自的胸腹肩背之上欢快地流淌。
那是劳作换丰收的喜悦。
“八组,去邪,半月,开洞天!”
“二组,去邪,半月,开洞天!”
“六组,去邪,半月,开洞天!”
洞天打开之后,五色就固定了,需要两个时辰的等待,待炉火继续升高,至正白再作调整,这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不能再慢,也不会更快。
由于硫化物在此阶段大肆挥发,空气变得呛人,许多工人都会稍微退后休息。
“石狐子,给我一个水袋。”
石狐子撇过脸,看见宁婴冲他招手。
“哦,拿去。”
“诶,还真就只给一个?你采苹姐也在这里,这什么态度,快点,再拿过来。”
“你自己不会来拿啊?”
石狐子懒得理宁婴了。
因水分蒸发会影响温度,所以炼坊里从来不摆大水缸,喝水,只能用水袋。
“好了。”姒妤笑着道,“我安排人给大家送水,宁婴,你别老使唤石狐子。”
石狐子看了一眼观台,与所有人不同,秦郁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炉火。
就像一匹闻不见气味,也感不到灼热的老马。他的上衣全部湿透,贴在肩背,勾刻出正中的一道范脊般的凹槽。一条蛇身九头人面的邪兽,在火光照耀下分外清晰,从他的腰椎一直爬到他右肩的锁骨,张开利嘴,似乎立时要啃入他的心肺。
石狐子拿着水袋,拨开众人去送水,走近,又见秦郁的睫毛上凝着一排汗珠。
只要稍稍一眨,汗珠就能叮叮咚咚落下,折射出蕴含喜怒的五色的炉火……
“先生,喝点水吧。”
石狐子晃了一晃脑袋,觉得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实在太过奇怪,赶紧开口说道。
“青狐,去,把毐坊主叫来。”
“是,先生。”
第7章 合金
滚烫的锡铅之液在炉内煎煮着铜块,发出咕咚咕咚沉闷而厚重的声响。金黄的炉浪,从坩埚与炉坑之间泛出,照得黑金的面具也退去暗哑,镀上莹亮色泽。
毐从石狐子身边走过,高大身躯投下的黑实影子掩住石狐子的视听。
秦郁盯着炉火。
“水灰锡较之白锡,轻七分之二,多以青金补之,就连最精准的量具,也分不出轻重。既然如此,同样是大刃之齐,便算不得贪污,而是你毐坊主的本事。我一直刻的是姒妤的‘冶’,这回,就改刻成你的名字,如何?我从不欺世。”
毐保持一贯的沉默。
“怎么。”秦郁浅笑,回过身,双手抱在胸前,道,“又是为你家的小主人?”
毐道:“先生,毐不能说。”
秦郁自然记得,毐来垣郡的那一年,韩国也正有一位公子来到魏国为质。公子名为长容,爱宝剑好杀人的名声传遍山东山西,更蹊跷的是,山那头的长容公子每次惹祸欠债,需要资费平息,山这头的毐就会离开冶署,去大梁揽活做。
中巫蛊似的。
秦郁让姒妤去打听,才得知,原来申相至韩之前,长容府中曾聘有十八位精于铸锻的剑师,一度名声大噪,风光无限,然,逢韩侯锐意改革,长容得罪申相,被迫入魏为质,府中食客又作鸟兽散,十八人之中竟然只有一个选择追随旧主。
那人便是毐。
中原的铸剑行当,素来唯雀门独尊,毐无法另起炉灶,遂拜在了秦郁这里。
“毐坊主忠心可鉴。”秦郁说道,“但我们上回在桃氏大院的话还没说完。”
毐道:“先生请罚,毐无怨言。”
秦郁道:“在冶署众氏面前,我可以替你扛罪,可,在本门之中,我必须要服众,待这批长剑铸完,我会让采苹把铭文改刻成你的名字,你,带亲信走吧。”
“先……”
毐顿了顿,开口道:“先生,恕毐直言,这回不光是雀门,连韩国白家也派人干预,要分黑金矿的一杯羹,早贿赂到大梁少府去,他们本就是要找垣郡的麻烦,无论剑有没有铸成,咱们都会身陷囹圄,在这个时候,毐不会离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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