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温镜才恍然,笑着拿采庸剑柄碰了碰李沽雪的归来,一扬下巴:“谁出征礼还两说。”
他就这么淡淡笑着,转身牵着马车行到前头,背影很有些潇洒的味道,李沽雪看着这背影五味杂陈。
观音山下十里亭,向西几丈远有棵大榕树,玉梅领着伙伴们候在此处。他瞧见远远儿山路上温郎君打头架着一架马车慢慢行来。玉梅松口气,勉力撑着的身子软下来,口中喃喃道:“可算回来了。”车中的同伴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年纪小些的却问道:“玉梅哥哥,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至于这样着急么?”
玉梅心中一叹,多大一会儿工夫,他真是怕温郎君借口取东西就此再不回来,将他们就这般抛在路边,就像从前的郎主,抛开他们如同抛开一块破旧的抹布。
扬州,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扬州是个什么地方,只要温郎君真的收留他们,无论刀山火海他也要跟着温郎君。
小小的人小小的忠心,看着温郎君踏着一山秋色而来,看着他与后头的李郎君停下说几句什么。也是奇怪,两人也没有戏文里唱的那些个十八相送依依惜别,可无端地便仿佛旁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一个人也多不得。
玉梅想起学过的曲子,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
鸳鸯池,观音堂,鹊桥上,牡丹香,一时间玉梅脑中词曲层叠,却终究一句似乎也对不上。
唱来唱去台下灯暗酒盏空,台上琴师也谢了幕,却原来只余下一句莫待无花空折枝。
可惜李沽雪没学过唱曲儿,听过也没认真听,道理倒是都懂,但是握着“归来”的臂上似还有无形的千斤重担,千言万语,他只是轻声对温镜说道:“我回师门复命,得空就来扬州。”
来看你。
他是骗温镜,也是骗自己。他忽然想,阿月怎么就是扬州白玉楼的阿月呢,还有可能和从前那么大的案子有牵扯。他幻想阿月是长安随便什么楼的阿月,甚至不需要什么楼,什么出身,什么门派,甚至无须是江湖人。不过寻常人家或许养不出这般的人物,大抵还要是贵胄世家。富贵闲人最好了,缠在一处也没人过问,随便在城东置座宅子,守他个朝朝暮暮。
可惜美事儿他也就想想。荣升台这案子他已经瞒了太多拖了太久,再不速速押着银子回京,只怕都要没命去想美事儿。他看着温镜听了他的话不疑有他,甚至洒脱地挥挥手,俊秀明晰的眉眼和初见时没有半点分别。
李沽雪深知,按这一位的脾性,将来若回过味儿来发现自己的隐瞒,那么两人也不存在什么江湖怅惘历尽千帆,李沽雪也不做那个梦,什么某年某月再打扬州过,什么我有故人在扬州,沽酒一夜话轻狂。
一壶酒诉不成相思,只会诉决裂,今日以后…大约是见不到了。
罢了,鸳鸯是来此过冬,桃花是开在歧途,蒹葭只生在四月,良夜却有陨星如雨。越过一年大雪,明儿开春就该都忘了,所幸并没有太深的纠葛,断了也好。
·
温镜拉着满满儿的人和银子进扬州城,城中一切风物如旧,他甩甩头抛开心里没来由的一点没着没落,信手翻开一只桃木箱子。
却没看见银子,里头是厚厚的、铺天盖地的信笺案卷。温镜一惊,连忙掀开旁的几只箱子查看,发现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闪闪亮油油的银锭子,这才放心,转回头去看那只特立独行的木箱。
那只箱子里最底层还有一只箱子,准确地说是一只木匣,与从前傅广业装《武林集述》的那只很像,温镜没多想一把掀开。
里头躺着一本书册。
应该已经搁了经年,上头的笺子红泥印儿色泽半褪,纸张泛着黄,字儿…
温镜扫两眼,猛然坐直。
书册封皮上书《幽九州计簿》,落款的年月是景顺十一年腊,翻开里头序跋第一句:“十一年春二月,幽州军乱,居庸关镇国上军使温擎据守不敌,上不豫其未克,责问粮草详目——”
温镜替这具身体牢牢记着父母亲的名讳,他们亲爹尊姓大名温钰提过,上敬声鲸,擎天架海,正是温擎。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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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期望阿月是长安什么楼的阿月,欧耶老李又一个flag
1.“青青荷叶清水塘,…”摘自越剧《十八相送》今天普遍公认的越剧起源是清朝末年落地唱书,因此唐朝还没有越剧这个说法。“有花堪折直须折,…”越剧里则没这句,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有。黄梅戏倒是可以追溯到唐朝,黄梅采茶歌,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背景在东晋,因此唐朝应该是有这个故事流传的,但当时黄梅戏有没有这个唱段不可考。因此文中都按小曲陈述。
2.陨星,流星。
你们就是要把这块抹布!丢掉!嘤嘤嘤!
知道这个梗的应该都开始脱发了。
另外,呵呵 老李,走得干脆哦?有你后悔的时候
# 卷二·一座岛
第61章 六十一·和烟为折一枝来
温镜发现城中有些不对。
回家要经由城中最闹的清宁坊和最贵的驯隼坊,温镜先是发现清宁坊中原先门脸阔五间的自家百羽楼,短短月余之间变成了阔十间,这一倍翻得立马占去清宁坊大半的地。
温镜张望一番,发现里头掌柜的不是温钰,是家里一个掌柜,便没惊动人继续前行。他领着七架马车忐忑不安地到了城北,先头第一个打驯隼坊过,又是一顿。原先广陵镖局没了,门匾漆黑空无一字,但是里头演武台架得更高,兵器拳脚的挥舞呼喝之声隔着墙飘出来老远。
傅广业说是失踪,其实恐怕早就没了命,两个大儿子也在那一晚驰援扬州途中被截杀,广陵镖局各地分号七零八落,这里头练武的又是什么人?
玉梅见车停半天,主动跑来温镜这架车,问道:“温郎君,咱们可是到了?您有什么要挪动的只管吩咐我们。”
温镜回过神:“不忙,还没到,略停停,这就走。”他又问,“你们几个驾车累不累?”
“不累不累,这有甚累的?”玉梅跳上车在温镜身边坐了,“温郎君,先前没来得及问,还未知主人家里几位主子?做什么营生?到了地方需我等做些什么活计?温郎君与我说了,我好教他们。”
温镜道:“没什么要教的,到了地方就说,你们原是正经教坊子弟,遭逢歹人劫掠,原先的主人不幸没了,就是这样。至于家中有什么人,我上头有一位姊姊,另还有一位兄长底下一名幼弟,人也都和善,你见了便知。只是…”
温镜停住话头,玉梅紧张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哥时不时犯病,喜欢阴阳怪气。温镜道:“只是我这位兄长,比较有个性。”
玉梅不明白:“个性…是什么?”
“就是有时他说的话听听便是,不必往心里去。”
玉梅大摇其头:“那怎么行呢?主子说的话怎能听听便过了,一定要记在心上才行。”
嗯…温镜决定旁的听温钰安排,玉梅还是放自己身边儿的好。
到地方的时候玉梅已经将他们的来历说辞一架车一架车地叮嘱好,又脑补出了一大堆的兄弟不和,长兄仗着嫡长房身份欺压幼弟等等一番故事来。到了发现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首先温郎君家好大啊!温郎君原只说家中一座小院儿,如今瞧来实实是他没见识,一座宽阔门庭占了半条街,连廊勾向一旁的院子,再向西还连着一座小楼。
门口小僮见了温郎君一溜烟儿就跑进门,没半炷香的功夫再出来,身前是一名身量高大挺拔的男子疾步而来,见了温郎君先是愣一愣,而后双手一把攥住温郎君的肩。
这男子上下打量片刻,而后就将目光转向玉梅和他身后一排马车,玉梅连忙上前磕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上方陌生的声音道:“…温偕月,你出息了。”
温镜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嘴上不肯认输,道:“大哥,我看你坐镇家里可比我出息多了。”
无论是百羽楼还是兄妹几个的住处,都大变样。
温钰矜持一笑,眼睛盯了温镜的佩剑片刻,又止不住地往几架马车上瞟去,问道:“这小子什么人?马车里都装的些什么?”
温镜:“一些人和物件儿,你吩咐人安排,跟着跑跑堂打打杂就是。哦,第一架车里不是人,是银子。”
温钰也没在意,只道:“还挺有本事,知道赚钱买个伺候的,买了几个?”
“三四十个吧。”温镜语气故作寻常。
温钰一噎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道:“知道回来就好,个把下人买就买了,又不是养不起。走,我带你看看你的新院子,”
他混没在意:“对了,银子有多少?怎么赚的?”
温镜忍住笑,淡定道:“也不多,一千两——”温钰蓦然停住脚步,偏头瞪他,他便接着道,“——一箱,也就小二十箱吧。”
温钰跟不认识一样瞪视他半晌,接着扭头一言不发直奔马车,挥开正准备解鞍卸辔的小僮,自己蹭地蹿上去。不一时又蹿下来,人影一闪到温镜眼前,声音都抖了:“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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