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都清楚,这一走,就没有任何归处了,从此流离失所,在天地间漂泊,失去了束缚,何其自由,也何其孤独。沈樾向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一副模样,却最怕孤独,那名为沈家的绳子锁着他,让他感到痛苦的同时,又能感到一丝确实活在这世上的真切。
从小的教导,潜移默化的,一点一滴地影响着他的观念。
在沈樾的眼中,自己就是一个什么也做不好的废物。
离开了沈家,离开了落雁门,失去了这两层光环之后,他还剩下什么?沈樾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他像这样静默地抗衡着,如同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将所有都赌了进去,只为了让父亲感到哪怕一瞬间的愤怒或是痛苦,然而真正溃烂腐败的人只有他。
顾厌说:“沈禾,你不是这样沉默的人。”
“你的反抗,理应更盛大。”
他看见沈樾愣愣的出神,便不再说话,只是取了腰带上的那颗玛瑙石,放进沈樾的手里,说:“我去看一看热水怎么还没有备好。”顾厌懒得要命,从来不亲自做这种事情的,沈樾想着,将玛瑙石纳入掌中,沉甸甸的,他望着顾厌的身影逐渐远去,踏出房门,然后彻底看不见了,如同一抹翩然离去的晚霞,是滚烫的,寒凉的,也是肆意的。
沈樾在原地坐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来。
他把招风剑偷回来,翻墙出去,走了。
去西平郡吧,沈樾想,听说西平郡和商都截然不同,商都繁荣,西平郡荒凉,然而众星近得像是触手可及,天地宽阔,即使是失去一切的人,也能在那里找到容身之处。
到了那里,他要改名换姓,不再要沈樾这个名字。
叫什么好呢?他想,就叫——青庄吧,像鸟一样自在,想去哪里都可以。
在去西平郡之前,沈樾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临安。
他还是想向胥沉鱼和祝枕寒道别,如果可以,他还想对胥沉鱼说一句对不起,对祝枕寒说一句恭喜你——尽管祝枕寒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就像是忘记他这个人似的,但是沈樾就是忍不住地想要见他,克制不住地想要见他,如同刻骨铭心的执念。他不想说自己是间接因为他而中途退出了武林大会,不想让祝枕寒觉得他可怜,他只是想他见一面,见一面,然后就去西平郡,兴许祝枕寒还会挽留他,而他希望听到这一句挽留。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沈樾如今只想知道这一切值不值得。
他已经失去了容身之处,至少需要什么东西来让他感觉真切地活着。
沈樾写好了信,托人递往刀剑宗,给剑宗宗主的弟子,祝枕寒,然后他就坐在摘水亭里等。从西落西山,等到星月高悬,再等到夜深人静,四处寂寥无人,云间泅着的水汽终于沉沉地砸了下来,起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是无数滴雨珠,落在身上都是疼的。
第一个时辰,沈樾想,雨下得好大,祝枕寒走的时候有没有记得带伞?
第二个时辰,沈樾想,祝枕寒是不是路上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他以前好像没有这般迟来过,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收到他的信?沈樾想得思绪混乱,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没有带伞,也不敢贸然离开亭中,怕祝枕寒找不到他。雨越下越大,寒风裹着冰冷的水珠飘进亭中,溅在他身上,也足以让他的外袍和鞋子湿透,渐渐的,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第三个时辰,沈樾想,祝枕寒兴许真的不来了。
可是,他苦苦追寻这件事本身又有什么意义?无论祝枕寒是收到了信,还是没收到信,都已经是这样了。倘若祝枕寒没收到信,如今也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倘若祝枕寒收到了信,却不来,这比他没收到信还要令沈樾难过。他实在是不敢赌,也没有那个勇气去赌,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愿意去知晓那个他最害怕的答案。
第四个时辰,沈樾听到了声音。
那个声音隔了一个月的时间,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耳边。
它说:“为什么还不恨他呢?”
沈樾发现自己甚至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的出现。
他实在是太孤独了,太寂寞了,像是溺于水中的人,即使是刀刃也愿意去抓住。
于是他并没有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压抑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而是默不作声的,听它继续在自己的耳畔窃窃私语,说道:“沈樾,不要装清高了,你恨他是理所应当的。”
旋即,它又笑:“我知道,你不愿恨他,因为你觉得自己应该大度,你觉得自己可以包容一切,也理应包容一切。沈樾,你是凡人,又不是圣人,你凭什么要原谅一个注定冷淡,对你不闻不问的人?你付出了你可以付出的一切,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善意。”
被关在柴房里一个月,沈樾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等待,也足够冷静。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心底的火腾腾地燃烧起来,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汹涌、更灼热,将浑身的血液都烤得沸腾,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痛恨祝枕寒,痛恨他的视而不见,痛恨他的冷静自持,痛恨自己如此近乎癫狂,他却仍然那般的清白。
他恨自己多管闲事,恨自己故作高尚,恨自己付出太多,得到太少。
他恨不得......撕碎那副冷淡的脸,将祝枕寒碾进尘泥里,让他也像自己这般困于煎熬中,难以忘怀,让他也知道什么是求而不得的滋味,让他也知道等待是多么痛苦。
于是他将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细雪,散了,碎了,弃之不顾了。
清晨,胥沉鱼刚醒过来不久,就听见门被敲响了。
下着这么大的雨,按理来说不可能有人来找她的。她这么想着,一边起身披衣,一边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浑身淋得湿透的沈樾,他没有带伞,就这样硬生生从雨里走回宗门,神情麻木,对她说:“对不起,师姐。是师弟不争气,差点连累了宗门。”
顿了顿,哑着声音,又说:“我要走了。”
胥沉鱼心神俱震,赶紧抬手拉住沈樾,触到之后才发觉他的手冷得没有温度,脸却很红,再一摸额头,烫得要命,几乎要将她的手烫伤。沈樾在她面前哭过许多回,这次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反倒是她的眼睛酸涩,几欲落泪,央他,求他,不要毁掉自己。
沈樾烧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听着胥沉鱼的声音,都是破碎连不成句子的。
有一次,他勉强撑着精神,问:“师姐,你说什么?”
胥沉鱼却又不说话了,摇摇头,让沈樾好好休息。
她此番举动,算是私藏罪人,然而她望见沈樾脖颈露出的一截肌肤上,满是鞭痕,一直蜿蜒生长进衣襟中,她就无法狠心弃他不顾,胥沉鱼甚至后悔起当初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让沈府的人接沈樾离开,她,或是胥寄舟,都很清楚后果,却仍选择了漠然旁观。
胥沉鱼了解沈樾,知道沈樾是怎样的人,所以她相信沈樾。
身为父亲的人,流着同样血液的人,却连问一句有没有隐情的耐心都没有。
沈樾时常高烧不退,如此反复,等到他的体温终于彻底降下来,只是身体发虚,脸色并不好,时不时的,还要咳嗽几声。引路的童子私传胥沉鱼,说,有人要见沈樾。
胥沉鱼说,不见。
那童子却迟疑着没有走。
胥沉鱼只好又问,是谁?
童子如蒙大赦,连忙说道,是刀剑宗的小师叔,祝枕寒。
胥沉鱼想起,从一开始,似乎一切的失控都是因祝枕寒而起的。
她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却隐约能够凭借直觉猜到,于是,她这一次并没有贸然拒绝,而是回去告诉了沈樾,让自己的师弟来决定要不要见——但是,沈樾说,不见。
于是童子端着一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纠结神情,去传话了。
胥沉鱼坐在床沿,沈樾靠在床头,怔怔的出神,他没说,胥沉鱼也就不问。
过了片刻,换了个童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绞着衣角,很难为情地说:“师姐,师兄,我们同那位小师叔说了,师兄不见他,可他非说要见他,不见到就不走似的。”
他犹豫一瞬,又说:“现在......渐渐有弟子围观,再拖下去事情恐怕会闹大。”
胥沉鱼没有应下,只是看着沈樾。
几秒后,沈樾像是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似的,慢慢地将视线从窗户挪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欢喜,他只是很平淡地说道:“好,我见。”
在落雁门的山门,沈樾确实看见了祝枕寒。
他想了祝枕寒不止一个月,想得快要发疯,如今真的见到时,却并不觉得宽慰,那张脸上出乎意料的带着焦急的神色,他素来清冷的声音也染上了情绪,喊他,禾禾,沈禾......沈樾。然而,沈樾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有了第二眼,就有第三眼,他就会再次陷入那种困局中,无法脱身,而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留在临安了。
台阶的尽头,沈樾闭了闭眼,不再看祝枕寒,转身离开。
踏入山门之际,他恍恍惚惚地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让祝枕寒看见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