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祝枕寒说:“好,我答应你。”
紧接着,继续说道:“我也不愿让你再一次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远走高飞。”
沈樾轻轻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你果然不知情。”
他没等祝枕寒问,抬起头,和他对视。
这一次沈樾的眼神更加坚定,更加澄澈。
他缓缓的,开口说道:“一切,都是从两年半前的武林大会开始的。”
那段时间,江湖上许多人质疑祝枕寒小师叔的身份,认为他年纪轻轻,却因为拜入江蓠门下,成为了地位高的前辈,实在有违常理。原本,有身份在此,江蓠的弟子从来不可参加武林大会,然而迫于谣言,宗门在经过商议后,决定让祝枕寒参加武林大会。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夺得头筹,才能堵得住泱泱众口。
所有人都在等。一些人等着看笑话,一些人等着谣言破除,剩下的人等着看热闹。
而作为刀剑宗的老对手,许多人也等着看落雁门要如何应对。
落雁门倒是很低调,沉寂了许久,也就只有祝枕寒的冤家沈樾露了一面。
沈樾穿着青袍雁纹的宗门服装,身上的配饰迎风晃得张扬,当有人问及祝枕寒要夺得头筹一事时,他只是抬起眼皮掠了那人一眼,很冷淡的,轻笑一声,说道:“原来他这次要参加武林大会?等着看吧,我会在所有人面前打败他,从他手中夺过头筹的。”
至于那之后,江湖中是如何传他的,刀剑宗又是如何骂他的,他毫不关心。
因为沈樾心里已经因为这件事慌得要命。
他当然早就知道所有原委了,也知道获得头筹这件事对于祝枕寒来说有多么重要。倘若祝枕寒是头筹,传谣言的人只觉得自讨没趣,纷纷作鸟兽散了;倘若祝枕寒不是头筹,是第二或第三,那些人就会像嗅着血腥味追来的鬣狗,嘲,小师叔也不过如此啊。
沈樾与祝枕寒交手过无数次,彼此都知道底细。
他相信,凭借祝枕寒的实力,一定可以顺利地击溃大部分对手。
但武林大会,靠的不止是实力。
许多门派都幻想着能靠武林大会这样的机会一飞冲天,于是暗中下绊,送礼贿赂,此类种种,数不胜数,人前豁达豪爽,推杯过盏,背后却盘算着要如何让对手彻底丧失战斗的能力。去年有人在比武的前夜失踪,前年有人被突如其来的暗器射瞎双眼,再往前还有人在比武台上被当场削去了脑袋......每一次的武林大会,必定是血流成河的。
而这样肆意传播的谣言,更是让祝枕寒成为了众矢之的。
就好像沦为尘埃的人望久了巍峨皎然的雪山,非要将那山顶的人从无尘的神坛上拉下来,碾进淤泥,逼迫他踏入这肮脏的、充斥着欲求的名利场。
——因为我已经堕落,所以我也要让你也堕落。
有了这些弯弯绕绕,沈樾只能违背师命,没有乖乖听话留在宗门内,而是选择在这种时候也进入众人的目光,说要与祝枕寒争个高下,只盼那些心怀诡计的人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收敛一些阴暗手段,至少能够降低祝枕寒的栖鹤山庄之行的风险。
他回去之后,自然被好好训斥了一顿,令他在思过崖冷静到去武林大会的那天。
胥沉鱼给沈樾送饭时,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弟,在这种时候成为众矢之的不是明智的行为,你我都知晓,你却偏要出这个风头,是为了帮刀剑宗那位小师叔,对吗?”
沈樾没有回答,大抵是默认了。
胥沉鱼又问:“为什么?”
“为了——”沈樾的话突然停了,他咬着嘴唇,不知为何眼眶微微泛红。这样酸涩的痛楚,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或许也不是最后一次。这场荒谬的感情,隔着漫长遥远的距离,让他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他甚至无法亲口告诉祝枕寒小心武林大会上献殷勤的那些人,所以沈樾停顿片刻,只是缓慢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里像卡着刺一样的难过。他说:“——为了我以后,不会寻遍武林也找不到对手。”
胥沉鱼望着他,“是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沈樾平静地回望,过了一阵,又慢慢笑出来,说道,“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他了,所以舍不得他受伤,所以恨不得替他受伤吧?”
于是胥沉鱼没有再问,只是理了理他脑袋上翘起的乱发。
她像是叹息一样,轻声道:“希望你的好意,不会付诸东流。”
就这样,又过许多天,临到出发去栖鹤山庄的那日,沈樾终于重获自由,急急忙忙回去收拾东西,穿过桃林,途径石雕的时候,顺手拨动儿时就挂在石雕上的占风铎,清脆作响——他期待每一次的武林大会,因为唯有这时候,他才能正大光明地与祝枕寒对视,然而这一次他却并不欢喜。回屋后,取了买给祝枕寒的莲花玉冠,小猫在树下,望见沈樾出来,就喵喵喵地唤他,用爪子尖儿勾他的衣角,撒着娇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去。
沈樾用指腹点了点小猫湿漉漉的鼻子,它就很疑惑地伸舌头来舔。
“我知道你也想见他,但是这次不行,这次很凶险。”沈樾耐心跟它解释,却换来小猫一口咬住他手指,倒是不重,于是他气笑了,说,“每次我把你带去武林大会,是为了找借口接近小师叔,上回我装醉好不容易骗得跟他同床共枕,你倒好,流氓猫,趁着我睡着了就去舔他,还好我及时发现把你捞回来,否则还让你一只猫抢了我的先。”
“喵喵喵——”小猫很不服气。
“别吵啦!”沈樾说道,“我和他都会平安的,你就好好守家吧。”
他没等小猫再叫唤,揉了一把它的脑袋,就离开了。
沈樾一路忧心忡忡,到了栖鹤山庄,找了机会就想去见祝枕寒,一是为了提醒他,二是为了将玉冠给他。不过,他紧张,刀剑宗那边更紧张,因为这是祝枕寒在武林大会上的初次亮相,于是将他本就知晓的规矩一再强调,甚至还抽空替他将念柳剑拿去保养了一下。祝枕寒无论何时身旁都围满了人,水泄不通,沈樾等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宗门行道,展示剑舞过后,正要散场,沈樾偷偷从落雁门溜出来,跑到刀剑宗去,小声地喊祝枕寒,小师叔,小师叔,待祝枕寒转过头来,沈樾就朝他挤眉弄眼,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人群熙攘,都挤在一起,谁也瞧不清是谁,想必混出来也很容易,然而祝枕寒迟疑了片刻,却摇了摇头,一字一顿的,向他做口型,说,抱歉。
祝枕寒是刀剑宗小师叔,剑宗宗主江蓠的关门弟子。
许多人都看着他,等着他露出破绽。
道理,沈樾是明白的。
沈樾当然懂。他善解人意了很久,将祝枕寒从来没有开口对他说过“喜欢”这两个字视作害羞;将祝枕寒从来没有回吻过他视作矜持;将祝枕寒从来没有来落雁门找他这件事视作身份不同。他理解一切,明白一切,包容一切,他投祝枕寒以珠宝玉石,祝枕寒报之以他读过无数次的话本,因为那些银两要供弟弟进京赶考......他都很清楚的。
然而,这一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叠加在一起,竟然让他如此煎熬。
祝枕寒还在等沈樾的回应,可是沈樾没有回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在走神,又像是在思考,而身侧的弟子发觉他停下了脚步,问道:“小师叔,你怎么了?”
他只好在临走之际,最后看了沈樾一眼。
却没曾想,这是祝枕寒在栖鹤山庄,整个武林大会上,看的他最后一眼。
祝枕寒走后,沈樾还站在原地。
他惶惶然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祝枕寒竟然是件痛苦的事情,刀剑宗的宗门服装分明是蓝袍云纹,落在眼中,却像是火焰在焚烧,在侵蚀,将他的胸腔烧成灰烬。
沈樾猛地捂住嘴,剧烈而痛苦地喘息了一下。
不,不要想了。他告诉自己。
然而他却无法遏制思绪的蔓延,如同抽丝剥茧一般的,将重重堆叠的虚伪现实全部撕裂,低切的,嘶哑的,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沈樾,你真的很笨,为什么不肯认清现实呢?你喝醉了祝枕寒会让你留宿,你喜欢话本他就帮你找话本,可是换成刀剑宗的任何一个弟子,他也会这样做。你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特殊。他是高岭之花,你是芸芸众生。
沈樾,你是众生。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他真的对你动情——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挽留过你,没有主动拥抱你,更不会在你吻他的时候回吻呢?
他一直都很冷静啊,沈樾,不冷静的人是你,耐不住性子主动结识他的是你,装醉扑进他怀里的是你,先说出“我可不可以喜欢你”的人是你,索吻的人是你,自顾自付出的是你。你品德高尚,不愿意让他和你一同堕落,你非要护着那一捧洁白的细雪,即使它将你的手冻得开裂流血,你也不想松手。可是沈樾,你有没有想过雪是怎么想的?
沈樾怔怔的,问,那雪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