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胭脂血缸案,只是查案的经过就已经占据了整整七页。
此后,还有三页记载着衙门审问唐悬月时的过程。
捕快问:“为何要杀人?”
唐悬月答:“血涂的胭脂最漂亮。”
捕快问:“为何选在清晨?”
唐悬月答:“因为隔夜的豆腐不好吃。”
捕快问:“什么意思?好好回答。”
唐悬月说:“如果不及时涂抹,血会凝固的,颜色也会变深,还会发臭,腐烂。血和豆腐一样,隔了夜的,就不新鲜了,人也是这样的,若不在最年轻漂亮的时候倾尽所有保留这份明艳,时候一到,也会渐渐衰败,老去,变得难吃,变得难闻,无人问津。”
捕快问:“你是如何引他们出门的?”
唐悬月答:“我告诉他们,我想在出摊之前见他们。”
捕快问:“你是如何下手的?你不会武功。”
唐悬月答:“正是因为我如此柔弱,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对我产生过警惕,只是一碗茶水,或者一块新鲜出炉的豆腐,再加一些蒙汗药,就足以让他们彻底失去意识了。”
捕快问:“你后悔吗?”
唐悬月说:“为什么?”
捕快说:“你随意夺去他人的性命......”
唐悬月说:“我不在乎世人本身,我只在乎世人眼中的我。”
捕快问:“你如此在乎自己的形象,如今却因罪行而被捕入狱,狼狈不堪,听说你被捕的时候甚至没有反抗,从我问的第一句话到现在,你也没有任何辩解,为什么?”
唐悬月说:“因为现在就是我最漂亮的时候。”
唐悬月说:“所以我愿意停在此刻。”
翻到此案的最后一页,附上了一张插图——画家喜欢用笔记录一切,记录一切美的事物彻底毁灭的那一刻,所以唐悬月行刑的那天,有不少画家都顶着骂名去看了,而这一幅,正是其中一个画家在废纸的角落处潦草描摹的,寥寥数笔,竟然十分传神真实。
她在行刑那日,咬破了手指,用自己的血在唇上涂了最后一次口脂。
画中的姑娘伏在刀下,头发凌乱,身上挂满了被人群砸过来的烂菜叶和鸡蛋,眉目清且淡,眼神是沉静到极致的疯狂,没有任何后悔和愧疚可言。整幅画都是黑色的,沉郁的,唯独在她唇上,画家点了一抹朱砂,像是在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生的滚烫火焰。
沈樾大概是瞥到了图画,所以凑过来看了一眼,也猜到是什么案子了。
他说:“小师叔,你听说过捕快之间的信奉的一句话吗?”
祝枕寒没有指责沈樾中途插嘴的行为,因为这一案已经是他看过的二十四案中的最后一案,半个时辰已经快到了。于是他用镇纸压住纸张,看向沈樾,问:“什么话?”
“试图了解凶手的念头,但不要试图理解,否则会深陷泥沼。”沈樾指着那幅画,说道,“提出思路的那个德高望重的捕快,也是审问唐悬月的那个捕快,他在唐悬月行刑后仍然执着地追查此事,查她的家境,查她的经历,因为他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天生就是恶,一定有什么原因才让这个姑娘变成如今这般疯狂的样子。所以他用了整整几年的时间去了解一个罪人,一个死者,最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竟然犯下了同样的罪。”
祝枕寒看了沈樾一阵。
沈樾说这话的时候,眼睫垂着,神色微微凝重,他特地将胭脂血缸案的后续告诉自己,不是单纯地想要同他闲谈,也并不是顺口一说而已——这让沈樾想起了黄沙镖。
祝枕寒说:“所以你一直想要知道那薛姓的雇主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对,我想知道真相。”沈樾说,“但是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原谅她,我也不会像那个捕快一样去共情她,因为罪人就是罪人,这世上没有谁是应该包庇罪人的。”
他说完,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摸了摸鼻尖,又问:“时间到了吧?”
祝枕寒点点头,就看见沈樾踌躇满志地按了按指节,说道:“我在镖局的时候,可没少翻这种案本,小师叔,我们打个赌,你猜我半个时辰之内能不能翻五十个案子。”
祝枕寒起身给他的踌躇满志腾位子,说道:“能。”
沈樾一屁股坐下去,椅子还是温热的,听到祝枕寒这样说,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望了他一眼,抱怨道:“小师叔,你得说你猜我不能,不然赌起来有什么意思啊。”
“好。”祝枕寒顺着他的话,说道,“我猜你做不到。”
沈樾正取了镇纸,在手中晃了两下,说道:“让我想想该赌什么——这样吧,小师叔,如果你输了,你就给我捏捏肩,如果我输了,我就给你捏捏肩。你觉得怎么样?”
祝枕寒同意了。
沈樾在翻看案本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整理思路。
有关鸳鸯剑谱的一切,环环相扣,没等先前的疑问得到解答,又有新的疑问出现。
从临安到霞雁城,已经堆叠了许多亟待解决的:
第一点,当年薛皎然和姚渡剑涉及的东门悬尸案到底真相如何,这点是他们如今正在解决的;第二点,沈樾口中那位姓薛的雇主为何会有鸳鸯剑谱,她又为何要用自己的死来坑杀镖队;第三点,魔教为什么对鸳鸯剑谱如此执着,沈初瓶转述的“颇有渊源”,是什么渊源;第四点,鸳鸯剑谱并不是真的完全克制那些门派的招式,但是当年亲临围剿的人基本上已经辞世,这种传言就渐渐变成了真的,他们无从改变那种根深蒂固的念头,毕竟,对那些门派的弟子来说,比起两个正在被追杀的人,还是师长的话更可信。
有关第四点,祝枕寒也想了许多。
例如,拜托剑儒温展行出面向这些门派解释。
然而门派众多,憧憧如影,想要用一个人的话来扭转所有人的观点,无异于蚍蜉撼树,更何况,温展行已经收留了他们,他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将温展行卷入暗潮中。
祝枕寒觉得有些头疼。
还有一点——当初在皇城的时候,沈樾说过“落雁门之后会派出弟子协助我们”,然而连张倾梦与白宿都已经与他们会合,落雁门的弟子却迟迟未到,不知是半途出了状况,还是被鸳鸯剑谱所连累,如今左支右绌,顾及不到沈樾——不对,祝枕寒想,掌门视沈樾为己出,师姐视沈樾为胞弟,落雁门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对沈樾袖手旁观的。
况且,刀剑宗与落雁门已经达成了一致。
鸳鸯剑谱在侧,众门派虎视眈眈,说他们没有暗中对刀剑宗与落雁门施压,祝枕寒是不信的,从这种角度来思考,落雁门的人迟迟未到的原因,最有可能就是在于落雁门正在与刀剑宗商议。可惜这不过是猜想,张倾梦和白宿早早就离开了宗门,见祝枕寒第一面的时候也只是说了池融、宋尽和三师兄的情况,恐怕并不知晓此事,也无从考证。
祝枕寒看向沈樾。
沈樾正认真地翻看着,头也不抬一下的,是一定要赢这场赌约的架势。
他想,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做他们能做的事,以及,相信宗门。
第47章 万道银霞绕
半个时辰过去了,沈樾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镇纸压在案本中。
他伸了个懒腰,说道:“我输了,小师叔,按照约定,我得给你捏捏肩膀。”
祝枕寒正倚在窗边,闻言,问道:“你翻阅了多少案子?”
沈樾说:“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九个。可惜,差一个我就赢了。”
祝枕寒垂下目光。在摊开的案本上,那所谓第五十个案子,仅仅只占据了半页纸,即使沈樾匆匆扫一眼过去,也能说他翻够了五十个,可沈樾翻到这里就停了手,像是卡准了时机,又像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赢下这场赌局,所以语气也并不是很惋惜。
那厢,沈樾已经站起身来,拍拍椅子,说道:“小师叔,过来坐。”
于是祝枕寒没有揭穿他的谎话,走过去坐下。
天青色的莲花玉冠被如瀑黑发簇拥着耸立,显出清雅无暇的光泽,与祝枕寒周身的气度相得益彰。沈樾这样望着,想,当初他买下玉冠的时候,心里就想的是祝枕寒,只是后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让他再也没有机会将它送给祝枕寒,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他的手从暗扣处划过,牵连出很轻的一声响,随后没入黑发间,将柔顺似绸缎的长发拢了拢,原是为了方便捏肩膀,却不小心触到了祝枕寒的后颈,引得他下意识要躲。
“我不小心碰到的啦。”沈樾赶紧按住猫的肩膀,生怕他真的躲得远远的,好言好语的哄道,“以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你后颈肉敏感,我以后就尽量不碰了,好不好?”
站在身后,看不到祝枕寒的表情,只知道他摇了摇头,发尾也跟着晃了晃。
“不要紧。”他声音微微发哑,停顿片刻,又加了一句,“我会慢慢习惯的。”
祝枕寒自己恐怕不知道,但是沈樾在高处看得清楚,他说这话时耳尖泛红,如同沾染了红霞。沈樾向来都知道祝枕寒的脸皮薄,没想到这般薄,比馄饨皮儿还薄——他往祝枕寒怀里一扑,祝枕寒的脸就发烫;他碰到了祝枕寒的后颈,祝枕寒的耳尖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