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从沈樾口中听过,这位原名沈瓷的小叔,只有添了新侄子才回家看一眼。
他该是随人间河川飘摇的扁舟,摒弃了家,却仍然愿意为相连的血脉而停驻。
不止是他,或许沈樾也在这时候又一次地认识了他的小叔。
祝枕寒与沈樾正感慨万千,却看见沈初瓶忽然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斟酌了半晌,还是问道:“对了,我想问一问,你们是怎么看待男子与男子之间的那种感情的?”
沈樾慌得要死。
祝枕寒的心神也荡了荡。
他下意识想看沈樾,又想到这一眼或许会暴露些什么,于是便不敢看他。
过了一阵,还是偷偷瞥了沈樾一眼,没想到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沈樾惊了一下,像是被烫到,飞快地转过去,欲盖弥彰地低下视线。
于是房间内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像陷入沼泽一样,归于了古怪的寂静。
沈初瓶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等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怎么如此紧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我很开明的,只是好奇想知道一下你们两个的想法罢了。咳,家主以前男女通吃,我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当年他还差点对聂秋出了手,那时候的聂秋还不是右护法,又过了几年,他常同我提及,说当时幸好没得手,否则要揭方教主逆鳞了。”
祝枕寒听他这样说,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只是为了引出话题而问的罢了。
再一想自己方才的反应,简直和做贼没什么两样。
沈樾呛了一下,声音还带着干涩的哑意,从嗓子里逼出笑,说:“我在西平郡也听其他镖师说起,方岐生是硬生生让聂秋弃了大祭司的位子,弃明投暗,成了右护法。”
沈初瓶说:“倒也不是硬生生,可能就是喜欢吧,我也不明白。”
他为了表现自己真的很开明,想让这两个晚辈不必忧惧,又加了一句:“我看聂护法与方教主这些年相处得还挺好的,倘若真是传闻中说的逼良为娼,想必也不会将自己也演进局中。还有,我听聂秋说,方岐生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鸳鸯剑谱,得到鸳鸯剑谱之后,他或许会试一试用剑——从这点可以看出,剑谱对方岐生来说有重要意义。”
后半句是正经事。
但是沈樾听得心惊肉跳。
他心中悲鸣,好想说,小叔,你眼前这两个人就像他们这般在一起过。
转而又想,如果以后他与祝枕寒复合了,父亲暂且不提,至少小叔能够接受。
于是沈樾的心情渐渐又好起来,觉得这也是好事一桩,在沈初瓶端茶喝水的工夫,还有闲心转过去对祝枕寒眨眼,露出促狭的笑,用口型问他,方才他是不是也很紧张。
祝枕寒不知道沈樾到底想了些什么,但是隐约察觉到,他其实并不抗拒被发现。
沈初瓶润了润喉,放下茶杯,说道:“好了,距离我和温展行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枕寒,劳烦你去喊醒你同路的那几位,将此事大致告知他们,不必谈及更深。”
待祝枕寒应下,正准备起身之际,又听到他对沈樾说:
“沈禾,现在来和小叔聊聊你为什么要离开沈府,甚至选择离开落雁门吧。”
第43章 峨眉杳如梦
祝枕寒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说实话,他好想听。
沈初瓶让他去喊醒其他几个人,分明是为了支开他,所以他不能说要留下来。
祝枕寒想,他好像也没有什么道理留下来。
他是沈樾的什么人,凭什么要旁听沈樾与沈初瓶之间的家事?
他被自己说服了,慢腾腾地站起身,慢腾腾地将椅子推回,慢腾腾地绕过沈樾,慢腾腾地走向房门,又慢腾腾地开门出去了......整个过程竟然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时间。
门彻底合拢后,沈初瓶将视线收回,很迟疑地看向沈樾,“他是不是不情愿?”
“如果小叔你指的是喊醒其他几个人的话,我想他并不是不情愿。”
沈樾随口应付着沈初瓶。望见祝枕寒方才那副模样,大致也猜到了他是想要留下来听,但是,沈樾想,因为这件事是关乎祝枕寒的,所以他才更无法开口让他也留下来。
——他不需要祝枕寒觉得亏欠他,可怜他,由此对他好。
而祝枕寒离开后,先去将此事告知了其他人,最后敲响了符白珏的房门,符白珏很快就打开了门,收拾得整整齐齐,显然醒了许久了,望见祝枕寒,就侧过身让他进来。
祝枕寒简单复述了一遍沈初瓶的话。
他说的这些,符白珏大多都知道,所以只是略略提及便可。
更何况,符白珏也并不打算和他们一起进入县令府。对祝枕寒等人而言是庇护所的府邸,对符白珏来说却是囚笼,身处其中,除了畏手畏脚之外,还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县令府确实是个好去处,想来它也是玄武门的盲区,连魔教都无法探知的消息,在那里尚有一丝机会。”符白珏表示了认可,顿了顿,又问,“在沈樾那里吃亏了?”
祝枕寒说:“......什么?”
符白珏指了指他的脸,说道:“你每次也就只会为了沈樾的事而烦心。”
小猫的脸微微垮着,尾巴一动也不动的,相熟的人很轻易就能看出心情不太好。
符白珏问:“小少爷又怎么了,不理你了?还是闹别扭了?”
“不是。”祝枕寒摇了摇头,说道,“他没有怎么样。”
符白珏发现祝枕寒还真是个闷葫芦,两棒子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他想了想,说:“没事,你不用将我当外人,就当是自言自语地倾诉好了。”
见祝枕寒还有所迟疑,符白珏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敲,说道:“忘记昨晚上灯会的时候是谁帮忙,把沈樾拉到你怀里去的?我虽是不待见沈樾,但也不想看你再像那两年一般过得失魂落魄,你若是无意如此,就拒绝,若是有意要同他和好,就摊牌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祝枕寒叹了一声,说道,“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找得到机会问他,当初半途退出武林大会的真实原因,他也不肯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和家中决裂。”
好笨一只猫。
平日里瞧着聪明,这种时候又显得愚钝了。
符白珏这下彻底明白了。
他将手指抵在唇下,笑道:“哦,就为这个。”
又说:“枕寒,你以为我千机阁是如何在这江湖上得以立足的?”
祝枕寒问:“情报?”
“对,情报。千机阁靠交换情报为营。”符白珏说,“你想,如果有人一直在向你提出问题,想要从你这里得到消息,却不提供任何好处,你会不会不太愿意回答他?”
符白珏说到这里,祝枕寒也明白了,他口中的“有人”,就是指的自己。
他将这一路上的事情在脑海中想了一遍,惊觉自己好像确实一直试图从沈樾身上得到答案,却没有抛出任何有吸引力的筹码,所以沈樾到现在都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祝枕寒说:“我明白了。可是我身上似乎没什么有吸引力的事情。”
“怎么没有?”符白珏挑眉,折扇挑起祝枕寒的右手,将掌心翻过来,说道,“你的手伤,还有你那两年中无法持剑的时候......以你的性子,一定还没有和沈樾提及过吧?我现在是发现了,你和沈樾这方面还挺意趣相投的,怪不得到现在都没能说开。”
祝枕寒望着自己的掌心。倘若仔细看,就能够看出有一块皮肉相较其他地方来说颜色更为浅淡,他确实从来没有向沈樾提及过此事,因为如果说了,就会有装可怜之嫌。
符白珏继续道:“你不想告诉沈樾手伤的事,是为了不让他知晓自己的伤是他间接造成的,换个角度思考,有没有可能沈樾不想告诉你真相,是因为也不想让你愧疚?”
祝枕寒抬眸望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符白珏轻轻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说道:“当年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但是因为顾家与沈家将此事瞒得太好,我也无法拼凑出具体细节。不过,仅凭沈樾这一路上提及当年武林大会时的反应,我大抵也能猜出些事情,具体的,还是要由你亲自去问他。”
祝枕寒嘴唇动了动,想问,临到嘴边又硬生生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是的,他必须从沈樾口中知道真相,而不是通过他人的转述。
“像一个合格的猎手,抛饵吧。”符白珏说,“逼他用自己的事情来与你交换。”
当沈樾和沈初瓶谈完后,就去敲了祝枕寒的房门。
房内没有任何回应,倒是看到张倾梦双手抱胸站在走廊尽头,与符白珏说些什么,沈樾环视了一圈,正准备走过去问他们有没有看见祝枕寒,刚走了没两步,就发觉面朝他方向的符白珏难得露出凝重的神色,而张倾梦的声音,也在这时候传入了他的耳中。
“我原以为你既是师弟的友人,他或许会对你倾诉。”张倾梦的声音很轻柔,如同一场遥远的梦境,飘渺朦胧,“没想到,连你也不知道他的手伤究竟是从何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