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与千尺贼勾结一案不同,运送的货物是这样的安全,更何况镖头就是他本人,他只需要在中途检查匣中东西有没有遗失,但是,又有谁会劫半匣黄沙或是两枚狼牙呢?
它甚至比沈樾走的任何一个镖都要容易。
为了对得起这不少的佣金,镖队一行,连同沈樾,一共有十八位镖师。
当他们知晓了原委后,也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他们也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简单的镖。
所有人都将黄沙镖当作刀口舔血的走镖生活中偶然出现的、能够让人喘一口气的机会,它是点缀,是使命,是雇主眼中的情怀,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装腔作势的仪式感。
他们很顺利地完成了雇主的任务,动身返回西平郡。
他们离家越来越远,离黄沙隘口越来越近。
直到踏入黄沙隘口的那一瞬,沈樾才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个局。
想要置他们于死地,令狂怒的黄沙淹没呼喊声的,必死之局。
第28章 西风多少恨
沈樾说到这里时,停顿了片刻。
“我是事后才从卿小姐口中得知黄沙隘口原本是怎样的地方。”
他解释道:“卿小姐,卿幼殊,便是我当初走镖之际,从千尺贼手中救下的那位南庄少小姐。她告诉我,那是魔教总舵还未在西平郡扎根的时候,九州分裂,有一国将此地当作了皇城,修筑工事,然而这个小国没能维持太久,很快就被其他国家吞并了。”
“此国工于锻造,巧于机关,设有许多精妙的陷阱。可惜敌国的军师算无遗策,根本就没有踏入国中一步,反倒是将国君从城中引了出来。失了国君,城中大乱,故而敌军长驱直入,很轻易地就攻陷了城池。”沈樾说,“传闻国君设有一处藏身的机关,但是国君被俘虏时就已斩于了剑下,所以没人知道那所谓‘藏身的机关’究竟在何处。”
祝枕寒缓缓吐出一口气,“是黄沙隘口。”
“没错,就是黄沙隘口。”沈樾说,“谁能想到它竟不设于宫内,而在关外呢?”
五十年前,薛皎然和姚渡剑从蜀中一路逃到西平郡,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黄沙隘口,随后便隐没在了漫天黄沙中......而那些门派的弟子,追了这么远的距离,竟然会在此处选择了放弃。祝枕寒暗想,恐怕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黄沙隘口其中的凶险诡谲。
沈樾望见祝枕寒神色,也大致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听到顾厌的话时,我就在想,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薛皎然和姚渡剑并非故意将他们引至黄沙隘口的,而是被逼无奈、误打误撞地进去的,否则当初追杀他们二人的那些人不可能如此轻易活着回去。”沈樾说道,“如果事实真的如此,薛皎然和姚渡剑很有可能在当时就身陨此地,所以才留下了鸳鸯剑谱。但是,这又有矛盾的地方。”
祝枕寒说:“如果真如你猜想一般,剑谱就不该是残页。”
沈樾点点头,边思考边说道:“更何况,不止一个门派表露出了‘鸳鸯剑谱已经完成’的态度,它确实是完整的一本,可黄沙隘口中只有残页,这说明,是有人故意拿走了剩下的部分,或是只将这五页剑谱、前三招放了进去。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祝枕寒沉吟半晌,问道:“你方才说,你只见过那位姓薛的雇主一面?”
提到这个,沈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说道:“因为她死在了黄沙隘口。”
在黄沙隘口等待着沈樾一行人的,是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她不会武功,但是算得很精准,当沈樾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翻身下马,冲过去想要解开她颈上的绳子时,甚至触到她脖颈上还有一丝未褪的热意,分明是在他们赶到前不久才断了气。女人的身上寻不到任何挣扎的痕迹,她静静地睁着眼睛,像是在等什么。
彼时的那十八个人,没一个能料到这竟是陷阱。
毕竟,拿自己的命来当作诱饵,这世上哪有这种疯子?
可这位薛雇主就是这样不顾一切的疯子。
她脖颈上的绳子,不是绳套,而是硬生生一圈圈缠在上面的。
一个高大的镖师托住她的脚,李癸半蹲着,沈樾踩在他的肩上,去解那条绳子。绳子绑得实在太紧,他皱着眉头,着实费了一番工夫,那条黑色的绳子从衣襟中滑出来,好似游走的蛇,而雪白的狼牙悬在胸前,轻轻地,随着沈樾费力解绳子的动作晃动着。
他解不开麻绳,麻绳粗粝,倒是勒得女人的脖颈血迹斑斑。
其中有一个脾气很直的镖师,实在看不过眼了,说了句“青镖头,让我直接将绳子斩断吧”,便从腰间抽出剑,沈樾下意识侧身躲避,银光闪过,坚固的麻绳应声而断。
其他人接住女人垂落的身体,纷纷围过去想要借此推测是谁下的狠手。
紧接着,沈樾的脸色却变了变。
黄沙隘口,是关外黄沙之间的两块巨石,外圆内空,呈拱状,好似关口。
他站得高,敏锐地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就像是机关被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他说了个“不好”,动作飞快地去抓那根绳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被斩断的绳索没了束缚,往后缩去,如雷霆惊鸣,眨眼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与此同时,脚下的黄沙陷落,众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掉了下去。
她是在用死......引诱他们堕入黑暗!
沈樾是第一个发觉的人,故而反应的时间比其他人多半秒。
他咬了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抽出腰间招风,软剑出鞘,发出一声清鸣,在空旷的地穴之间回荡——他与李癸站得离石壁更近,拔剑时剑刃劈砍在壁上,顿时火星四溅,借这股力道缓冲身体下坠的速度,李癸很快也反应了过来,亦是拔剑凿进石壁中。
沈樾听到血肉迸裂,骨头破碎的声音。
一声,两声,有的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断了气。
痛楚直上眉梢,刺得他眼前模糊。
但是沈樾没有太多时间替他们惋惜。
因为很快,他也落到了底,尽管有剑作为缓冲,他也有意变换了姿势,护住头颅,但是剧烈的冲击和来自肋骨的疼痛感还是让他在一瞬间便陷入了黑暗,彻底昏了过去。
沈樾没有讲下去。
即使只是讲述,他也仍然能够清晰地尝到那股血腥味。
他轻轻地按了按指节,没有仔细地告诉祝枕寒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而是忽略了这一点,说道:“那时候就有五个人当场毙命,而剩下的十三个人,俱是重伤,其中我与李癸的伤算是最轻的,等伤势愈合了一些,能够行走之际,我们又产生了分歧。我和李癸决定深入地穴,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或是找找有没有能够攀爬上这石壁的器具。”
他们的伤最轻。
有的人认可他们,却碍于伤势无法动弹。
有的人心有愤怒,说他们是要自己逃走。
其中有两个人打着监督的名号跟来了,途中因躲闪不及而死于机关。
而沈樾好不容易和李癸走到了中室,却绝望地发现中室没有任何能用的东西,只有厚厚的灰尘、蛛网,还有一具具森然的白骨,彰显著曾经闯入其中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他当下决定不再深入。
“那时候,我的伤势加重,已经无法自如地躲避机关了。”沈樾说,“中室的机关已经令我感到吃力,而且越深入,机关就越多、越精密,所以我不得不回到了原点。”
李癸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他很聪明,往往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
因为有沈樾结伴而行,所以他选择了深入地穴;因为沈樾重伤,所以他选择返程。
所以他的武功在这十八个人中排在了后位,但他却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之一。
当沈樾和李癸回到原先的地方时,本来该有的九个人,已经变成了五个人。
沈樾没有问原因,他就像毫无察觉一般的,只将他与李癸的遭遇说了说。
然后他说道:“这里的东西都很陈旧,即使曾经有过食物,如今肯定已经无法食用了,我认为我们当下应该在这里等待,节省体力。当初我们进隘口检查尸体的时候,马匹都在外面等着,如果有过路人,便会发现异样,马儿饿了,也会自己寻路回去的。”
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却宽慰道:“一定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沈樾在同祝枕寒说到这里时,叹道:“然后,又起了争执。那时候距离我们落入地穴已经过了整整五日,说实话,没人能够忍受这种暗无天日的漫长等待,即使是温和的人也会变得狂躁。争执之后,有两人离开,前往地穴深处,最终留下的还是五个人。”
“我大抵能够猜到那两个人为什么要离开。”他说,“因为连那个女人......薛雇主的身体也不见了,地上只剩下她的狼牙,和匣子随意丢弃一处。我几乎不能动弹,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却似乎听到她的声音在说,你看,身体是无所谓的,人死之后,身体就是一具皮囊,任人吃食,我的灵魂回到了狼牙之中,我与新生一致。”